山叔面露担忧,却不得不跟随谢康年而去。
只是临走前,他袖袍似不经意地一甩,一个东西就这么从他的袖中悄悄滑落,正好落在谢竹茹的脚边。
此物方二寸有半,长不及三寸,宽仅一寸六分。
谢竹茹原本垂首呆坐,直到那物事轻轻触到她的鞋尖。她怔怔地眨了眨眼,动作有些迟缓地弯下腰,将它拾起。
此物形似一小牍,入手微凉,边角打磨得极其圆润光滑,触感熟悉得让她心口发酸——正是孟琦送她的那枚“钻卡”。
昨晚醒来,她见里外衣物皆已更换,只以为这寒酸却珍贵的小玩意儿早已被母亲的人当作废物丢弃了,却没想到,竟是山叔悄悄替她收了起来,在此刻还给了她。
这所谓的“钻卡”,实则只是一片寻常木片,材质普通,甚至有些简陋。
正面是孟老爷子亲笔写的一个苍劲有力的“孟”字,背面则用墨拓着一大一小两个憨态可掬的爪印——这爪印正是属于孟琦的爱犬墨金儿和爱猫阿花。
这东西,与金银珠玉相比,可谓寒酸至极,可谢竹茹却将它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木片的棱角硌着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麻木的心泛起一丝波澜。
她的指尖反复摩挲着木片上温润的棱角和那爪印,白日里短暂的欢愉、孟琦灿烂毫无阴霾的笑容、岳明珍的聪慧体贴、韩丽娘的爽利、苏云舒的温柔……甚至张占春那温和而专注的目光,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
与这个充斥着压抑、算计、冰冷的谢府相比,那个下午短暂的相聚,如同偷来的世外光阴,温暖得不真实。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简陋的“钻卡”。
难道她往后余生,就要如父亲所言,困死在这谢府里,直至老死?
不!
若是她没见过自由的模样便或许算了,可她分明已经见过了!
谢竹茹咬唇,突然下定了决心——她要逃!
她要离开这里!
可……该怎么逃?
谢府高墙深院,下人看守森严,白日的事一出,母亲定然加派了人手看管她。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管家小姐,身无分文,又能逃到哪里去?
希望渺茫。
……
翌日,谢府迎来了一位谁都未曾预料到的访客。
下值时分,知府张大人竟亲临谢府。
此事令谢康年及谢家上下皆感意外,虽说张谢二人同衙为官多年,但公私分明,私交可谓泛泛,张大人更是从未踏足过谢府。
上官亲自前来探望,谢康年于情于理都不敢怠慢,连忙整了整衣冠,亲自将人迎进花厅奉茶。
张大人坐下后,便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谢康年。
乍看之下,谢康年似乎并无大恙,但细观之,便可发现其面色萎靡,即便用了些脂粉刻意遮掩,也盖不住眼底那浓重的青黑之色,神情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心绪不宁,竟像是一夜未曾安眠。
张大人心中疑窦更甚,两人寒暄不过两句,茶尚未饮完一盏,见谢康年言语间已有送客之意,张大人索性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张大人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却不急着饮。他抬眼看向谢康年,语气温和地开口:“谢兄,不瞒你说,今日前来,除却探望于你,倒也存了份私心。”
他稍作停顿,将茶盏轻轻放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从容。
“之前内子赴宴归来,对府上大小姐是赞不绝口啊。”
他唇角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她说谢家大姑娘仪态端方,谈吐不俗,颇有大家风范。温氏她啊,是真心觉得与令嫒投缘。”
张大人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她回来后便与我商议,想着若是两家能多走动走动,便是再好不过了。今日我过来,也是顺道探探谢兄的口风,不知……?”
话语未尽,但已足够谢康年听明自己的来意。
张大人微微垂眸,却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留意着谢康年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
一听到“谢竹茹”的名字,谢康年端着茶杯的手指便几不可察地一僵,虽然很快掩饰过去,但那瞬间的不自然并未逃过张大人的眼睛。
张大人心中顿时了然——谢康年这所谓的“家事”,定然与谢竹茹有关!
但这反而让他更加疑惑了。
此前他能感觉到谢康年对两家联姻并非无意,如今自己主动上门,为何对方反而吞吞吐吐,言辞闪烁,毫无准话?
除非……谢竹茹的亲事,谢家已另有打算?
张大人心思电转,立刻联想到王凤宜的娘家王家。
可谢竹茹不过谢家旁支所出的女儿,又如何能够得上王家嫡支呢?
张大人面上不动声色,脑子里却细细筛了一遍王家如今适龄的公子,再想到王家大房如今略显尴尬的处境,如何还能不明白?
谢家这是动了心思,想将女儿嫁回王家,亲上加亲,或许还能借此巩固关系!
当下,张大人的眉头便微微蹙起。
不为别的,只因那王家三郎的风流名声连他都有所耳闻,那样一个纨绔子弟,谢家竟也舍得将女儿嫁过去?真非疼爱女儿的人家所为!
如此一想,他对那仅有数面之缘的谢竹茹,不禁又生出几分怜悯。
既已看破,张大人便不再迂回,索性将话挑得更明些。
他轻轻叩了下桌面,引得谢康年抬眼看过来,这才缓声开口:“谢兄,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再绕弯子了。”
他语气郑重了几分:“昨日占春那孩子回来后,竟罕见地在他母亲面前吐露了心声。”
张大人说到此处,微微摇头,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这孩子性子内敛,从小到大都极少这般直白。他言辞恳切,直言对府上大小姐……确是真心悦慕,绝非少年人一时兴起的儿戏之言。”
并郑重道:“不瞒谢兄,我张家门风向来清简,没有纳妾蓄婢的习惯。若此番良缘得成,我张氏可在此承诺,占春若娶令嫒,绝不纳小,必当珍之重之。”
这番话,可谓是诚意十足。
然而,谢康年听在耳中,心里却更是发苦,如同吞了黄连一般。
若是张家早几日来说这话,该多好!
那张占春他是见过的,少年进士,前程似锦,人品端方,比那王家三郎不知强出多少倍!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亲事!
可如今……他刚刚经历了昨夜那般惊心动魄,亲眼见女儿状若疯狂、濒临崩溃,他哪里还敢再逼她?
而且……若是再逼着她嫁给张占春,他那有些失心疯的女儿会不会……杀了张占春?
他如今只怕再刺激她一分,便会酿成无法挽回的惨剧。
他只得面露难色,含糊推诿道:“张大人厚爱,小女实在惶恐。只是……这婚姻大事,终究还需与内子仔细商议,也要……也要问问小女自己的意愿。实在不敢即刻答复。”
张大人是何等人物,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推脱之意,心中虽有不悦,但也不便强求,只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康年一眼,点头道:“这是自然,理当如此。”
他顿了顿,又道:“说来内子也有些时日未见尊夫人了,明日我便让她递帖子过来,上门拜会一番,也好让她们姊妹说说体己话。”
这话里的潜台词再明白不过——温夫人来访,必要亲眼见到谢竹茹。
谢康年顿时头大如斗,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届时必当扫榻相迎。”
送走了张大人,谢康年只觉得身心俱疲。
他站在庭院中,发了近一个时辰的呆,最终深吸了几口气,打算去王氏那里,无论如何也要将张家提亲之事告诉她,看看她的反应。
毕竟与王三的亲事已然是不可能了,但这张家的张占春,却是比之王三强上许多。
然而,他走到正院,却见王凤宜并不在此。
谢康年心头猛地一沉——王氏呢?
谢康年匆匆转身,却不知道在他身后,一道灵活的人影翻过墙悄悄跟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