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出口的是,他恨了卢家人这许多,其实最恨的还是自己。
恨自己阴暗卑劣、无能为力。
他虽然深恨卢家,但卢父卢母这么多年的抚育之恩不是假的、英娘与他的感情也不是假的。
他只恨自己不是卢盼远那样的人物。
午夜梦回,他总是梦到自己的父母没有出事,他一日日长大,或是念书、或是经商,撑起了自己的家后,将英娘风风光光娶回了家,二人琴瑟和鸣,又诞下了一双儿女,如此圆满和乐地过了一辈子。
但梦是会醒的。
梦里的他有多么风光得意,梦外的生活就有多么让他不甘。
英娘是没有让他入赘,可他与入赘了有什么区别吗?
他住在卢家、吃在卢家,平日里也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货郎罢了。
于是他遇到了杨氏,二人一拍即合。
杨氏年轻,对着杨老爷那样的老男人感到憎恶,却又不得不依附于他。
而他是这附近人人皆知的卢家收养的故人之子、英娘的夫婿,他不甘心,却又离不开卢家人的帮助。
他与杨氏是那么的相像——同样的卑劣、同样的不知足。
他们同是一路人。
杨氏需要借他这样的情郎来让自己好受一点,就好像这样她便能证明自己的魅力,同时对钱老爷进行反抗。
而他需要借杨氏的银钱支持自己的生意,而与杨氏私通的时候,他也仿佛摆脱了卢家的阴影。
他要用杨氏的钱,将生意做大做强……要是能挤垮卢盼远最好,这样卢家便能反过来依附于他了。
只有那样,他才能堂堂正正地接受卢家的好,理直气壮地接受英娘的深情。
只有那样,他才能报了卢家的大恩,让自己从阴沟里的小人变成堂堂君子。
可惜,功亏一篑。
卢盼远看着面前李良玉似哭似笑的表情皱紧了眉头,而李良玉看着他皱眉,却反而松开了眉头。
他无力道:“你不知道我多么嫉妒你。”
今日若是站在这里的是英娘或者卢父卢母,他反而不愿开口。
但这人是卢盼远,是与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对照组,是他想要成为却没法成为的人。
同时也是整个卢家唯一一个对他抱有戒备、对他甚为不喜的人。
他厌恶卢盼远,卢盼远又何尝不厌恶他呢?
可如今死到临头,他也只能对这样的一个人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了。
他怕自己再说不出来,便没有机会了。
他在阴沟里过了一辈子,临了临了,他也想坦荡一回。
于是他肆无忌惮地将自己腹中那沤到腐烂发臭的臭水,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看着卢盼远微微惊愕的模样,他笑了出来。
看吧,卢家的人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是卢家最不喜欢他的卢盼远,也想不到自己如此阴暗。
可卢盼远沉默片刻,却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见英娘?”
李良玉不说话了。
半晌,他才道:“不见就是不见,哪有什么为什么。”
卢盼远道:“你无颜面对她,是不是?”
李良玉“哈哈”笑着,心中却是苦涩,他笑着说:“瞧你,我都说了我是小人了,又怎么可能会对她感到愧疚呢?”
卢盼远定定望着他,道:“不,你就是愧疚。”
接着卢盼远一哂,笑意中充满了不屑和嘲讽:“多可笑啊,如你这般的人,居然也会感到愧疚。”
李良玉像是被刺中了一般,眼圈通红,但片刻后,他就冷静了下来,嘲讽道:“我这样的人又如何?你再如何不喜我,我也娶了英娘。”
接着他带着恶意扬起了嘴角:“之前在竹林那次,我知道你在。”
卢盼远一怔:“你说什么?”
李良玉好笑道:“你忘了吗?你当时不就在竹林里看到我踩死了一只小鼠,从那以后才格外厌恶我的吗?”
“我是专门让你看到的。”
卢盼远不可思议:“为什么?”
若是自己没有发觉,那他与英娘不就愈发少了几分阻力?他在卢家也会更加如鱼得水几分。
李良玉抬头,却答非所问,笑眯眯道:“我给过你机会了,可惜你不中用啊。”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个卑鄙小人了,可惜你还是没有阻止得了英娘。”
“英娘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可都是你害的。”
“你明明知晓了我的真面目,却无法劝说英娘和叔父叔母。”
他阴阳怪气道:“大哥,你真是无用。”
李良玉的心中有些报复成功的快意,这卢盼远再是能干又怎么样,不还是没能阻止他娶英娘吗?
卢盼远到底输了他一筹!
这让他觉得若是自己易地而处,定然会比卢盼远做得更好。
片刻的错愕之后,卢盼远冷静了下来。
他觉得李良玉十分的不可理喻。
卢盼远想离开了。
只是临走前,他念着英娘的那个问题,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你原来想给那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李良玉沉默了下来,他一直回避着这个孩子的事情,直到卢盼远这句话问出,他再也无法遮掩。
他眼圈微红:“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卢盼远平静道:“女孩,长得很是漂亮可爱。”
李良玉有些出神——女孩儿好啊,若是像英娘那便再好不过了。
李良玉的喉头滚动一下,道:“晏晏,言笑晏晏的晏。”
卢盼远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听到了,便转身准备离去,却又被李良玉叫住了。
他低着头,卢盼远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只听他道:“查查姓李的。”
这句话很轻,卢盼远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迟迟不走,李良玉却再没有抬起头,也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
卢盼远出了牢狱,与于氏和英娘沉默了一路,直到进了卢府,与英娘即将分别的时候,卢盼远才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自己这个面容憔悴的妹妹,轻轻道:“晏晏。”
英娘抬起头,便听卢盼远继续道:“言笑晏晏的晏。”
太阳有些刺眼,英娘眨了一下眼,她原本以为已经干涸的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
她又哭又笑,语气中却带着些决绝:“亦已焉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