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晨露与账册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透。
沈清弦已经坐在陆府最偏僻的西南角小院里,就着窗棂透进的朦胧青光,核对最后几页账目。手指划过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动作轻而稳,像是拂过琴弦。
这是她重生为陆府典妾的第四百二十七天。
表面看,她仍是那个温顺沉默、任人拿捏的沈姨娘——每日晨昏定省,对着正室夫人王氏低眉顺眼,对着陆明轩的偶尔“临幸”表现得恰到好处的感恩与惶恐。但在这层脆弱的伪装下,另一条脉络已在黑暗中悄然生长。
“暗香阁”,她在外经营的小铺,名义上售卖香粉胭脂,实则是她收集情报、联络旧部、积攒资本的第一处据点。三个月前开张时,她通过前世记忆,找到了沈家一位流落市井的老账房之孙,化名“阿砚”代为打理。
账册上的数字原本平稳增长,直到最近七天。
“东街铺面的租金,突然涨了三成。”沈清弦用指尖点住那一行,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供货的江南香料商,昨日托人带话,说今年的沉水香断货了。”
她合上账册,推开窗。
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灌进来,吹散了屋内暖炉积蓄的沉闷。院墙外传来隐约的更鼓声,陆府这座庞大的宅邸正在缓慢苏醒。而她的“暗香阁”,却像晨雾中的灯火,正被人悄无声息地围拢、掐灭。
这不是意外。
沈清弦从妆匣底层取出一只素面香囊,倒出少许淡金色的香粉在掌心。这是她上月新调的“秋露白”,用料寻常,但配伍精妙,本应成为暗香阁这个季度主推的新品。可现在,连最基础的苏合香都供应不稳。
“姨娘,该去给夫人请安了。”门外传来丫鬟春杏的声音,带着例行公事的刻板。
沈清弦迅速收起香粉,将账册塞进床板下的暗格,起身时脸上已换上恰到好处的恭顺表情:“这就来。”
承:厅堂上的暗箭
王氏坐在正厅主位,慢条斯理地抿着参茶。
这位陆府的正室夫人年过三十,面容端庄,眉宇间却积着常年掌家养成的精明与刻薄。见沈清弦进来,她眼皮都未抬,只等对方规规矩矩行完礼,才淡淡开口:
“听说你前日派人出府采买,去了城西?”
沈清弦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回夫人,是去西市买了些绣线。妾身见夫人常坐的迎枕边角有些磨损,想着补绣几针。”
“哦?”王氏放下茶盏,瓷器碰触红木桌面的声音清脆得刺耳,“我还以为,你是去照看什么……外面的营生呢。”
厅内瞬间安静。
几个侍立一旁的丫鬟婆子都低下头,呼吸都放轻了。沈清弦保持着屈膝的姿势,感觉到膝盖处旧伤传来的隐痛——那是刚入府时,被罚跪碎瓷片留下的。
“夫人说笑了。”她抬起头,眼神清澈无辜,“妾身是典卖之身,契书在老爷手里攥着,每月例钱都需从账房支取,哪有什么本事经营外头的营生?”
王氏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也是。我不过是听了几句风言风语,提醒你一句——咱们陆家的规矩,妾室私通外务、经营私产,那是要沉塘的。”
“妾身谨记。”沈清弦垂下头,露出纤弱的后颈。
请安结束时,王氏似是无意般又补了一句:“对了,老爷昨夜回府晚,宿在书房。你今日不必去前院伺候了,好好在屋里抄经吧,《女诫》十遍。”
“是。”
退出正厅,穿过回廊时,沈清弦的脚步依然平稳,但袖中的手已经微微握紧。
王氏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陆明轩开始怀疑了?还是柳依依那边吹了什么风?那个看似纯善、实则毒蛇转世的女人,自从她入府后,来“探望”过三次,每次离开后,她在府中的处境就会艰难几分。
回到小院,春杏端来早膳——一碗清粥,一碟咸菜,比寻常妾室的份例还差些。沈清弦平静地用完后,铺开纸笔开始抄经。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时,她脑中却在飞速盘算:
暗香阁的危机、王氏的敲打、陆明轩的回避……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需要一根线串起来。而她手中,正好有这样一根线——三日前,阿砚冒险递进来的消息,说打压暗香阁的势力,似乎与城南新开的“锦绣香铺”有关。
那家铺子的掌柜姓周,但幕后东家一直成谜。
沈清弦蘸墨,写下“卑弱第一”四字,笔锋却隐现铮然之气。
转:意外的邀约
午后,抄经抄到第七遍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春杏那种刻意放重的步子,而是轻盈迅捷的。沈清弦抬眼,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的小丫鬟掀帘进来,竟是柳依依身边的贴身侍女翠儿。
“沈姨娘安好。”翠儿行礼,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我家姑娘今日在府中设了小宴,请了几位手帕交品茶赏菊,想起姨娘茶艺精湛,特请您过去帮忙烹茶。”
沈清弦放下笔:“柳姑娘抬爱了。只是夫人罚我抄经,今日不便出门。”
“夫人那边,姑娘已经派人去说过了。”翠儿笑得更深,“夫人说,既然是柳姑娘相邀,又是与几位尚书、侍郎家的小姐聚会,让姨娘去见识见识也好。”
话说到这份上,已无退路。
沈清弦起身更衣,选了件半旧的藕荷色衫子,头上只簪一支素银簪。对着铜镜整理鬓发时,她看着镜中那张清丽却苍白的面容,缓缓呼出一口气。
柳依依主动找她,绝非好意。
但危机,有时也是机会。
小宴设在陆府东侧的“听雨轩”。沈清弦到时,轩内已坐了四五位锦衣华服的少女,柳依依坐在主位,一身鹅黄衣裙,衬得她人比花娇。见她进来,柳依依立刻起身,亲热地拉住她的手:
“清弦妹妹可算来了!诸位姐姐,这就是我常提起的沈姨娘,一手茶艺可是连宫里的嬷嬷都夸过的。”
沈清弦垂眸:“柳姑娘过誉了。”
席间一位穿着绯红裙衫的少女打量她几眼,轻笑道:“依依你就是心善,对一个典妾也这般客气。”这话说得直白刺耳,其余几人掩口低笑。
柳依依嗔怪地瞪了那少女一眼:“红玉姐姐别胡说。”转向沈清弦时,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妹妹别介意,快开始吧,我们都等着品你的好茶呢。”
茶具早已备好,是最上等的景德镇白瓷。沈清弦净手焚香,取水烹茶,动作行云流水。热水注入茶壶的刹那,蒸汽腾起,她忽然闻到一丝极淡的、不寻常的气息。
这水……有问题。
不是毒,而是一种产自岭南的“醉心草”汁液,无色无味,但若与某些特定香料混合,会使人短时间内心神恍惚、言语失控。前世,柳依依就曾用这招,在赏花宴上让一位得罪她的贵女当众出丑。
沈清弦动作不停,心中冷笑。
原来如此。柳依依今日请她来,一为在闺秀面前羞辱她“典妾”身份,二则是想让她在烹茶时“失手”出丑,最好再说些不该说的话,彻底坐实她“粗鄙不堪”的名声。
沸水声中,沈清弦指尖微动,借着取茶叶的动作,袖中一小撮淡金色的香粉滑入袖袋——那是她特调的“醒神散”,正好能解醉心草之效。
“第一道,君山银针。”她将茶汤分入各杯,奉给众人。
柳依依接过,眼中期待几乎掩饰不住。然而沈清弦奉茶时,袖口似是无意拂过她的杯沿,一缕极细的金色粉末落入茶汤,瞬间化开无踪。
合:暗流与余烬
茶过三巡,预想中的“失态”并未发生。
反而因为沈清弦精湛的茶艺,几位贵女态度稍缓,那位叫红玉的少女甚至开口问了她几句关于水温掌控的技法。柳依依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捧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白。
宴席过半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小厮匆匆跑来,在轩外禀报:“柳姑娘,老爷回府了,正往这边来,说想见见诸位小姐。”
柳依依眼睛一亮,立刻整理衣裙:“快请。”
陆明轩踏入听雨轩时,几位闺秀纷纷起身见礼。他今日穿着常服,面容俊朗,举止温文,很难想象这人会在不久后的未来,为权势亲手将她沈家推向深渊。
“诸位小姐不必多礼。”陆明轩微笑,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清弦身上,停留了一瞬,“沈姨娘也在?”
“是,妾身在为柳姑娘和诸位小姐烹茶。”沈清弦垂首应答,姿态恭顺到极致。
陆明轩点点头,忽然道:“正好。方才我在外头,遇到京兆府的人查案,说城南有家香料铺子涉嫌私贩禁香,掌柜被抓了。”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柳依依,余光却锁着沈清弦,“那铺子好像叫……暗香阁?”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沉。
但她抬头时,脸上只有恰到好处的茫然:“香料铺子?老爷是说……?”
“没什么,随口一提。”陆明轩笑了笑,转开话题,“你们继续,我不打扰了。”
他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但留下的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清弦心中激起千层浪。
暗香阁被查了?阿砚被抓了?
宴席在微妙的气氛中草草结束。沈清弦回到小院时,天色已近黄昏。春杏不在,屋里冷清得可怕。她反锁房门,从床下暗格取出账册,又摸出那只素面香囊,将剩下的香粉全部倒在纸上。
淡金色的粉末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
这是最后的“秋露白”,也是暗香阁能否翻身的关键。但现在,铺子可能已不存在了。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沈清弦猛地起身,推开后窗。一个浑身脏污、脸上带伤的青年蜷在墙根下,正是阿砚。
“姑娘……”阿砚声音嘶哑,“铺子被砸了,货全没了。但我逃出来前,从那个周掌柜身上,摸到了这个……”
他颤抖着手,递过来一块腰牌。
沈清弦接过,借着最后的天光看去——乌木牌身,正面刻着“锦绣”,背面却有一个极小的徽记:一条盘绕的蟒,蟒首衔珠。
这是……皇子府侍卫的标识。
原来打压暗香阁的,不是普通商户竞争,甚至不一定是陆明轩的直接授意。那家“锦绣香铺”,背后站着某位皇子。
而京城中,与柳依依往来密切、又可能对香料生意感兴趣的皇子……
沈清弦攥紧腰牌,指尖冰凉。
“阿砚,你不能留在这。”她快速从妆匣摸出几块碎银和一包伤药,“从后巷走,去城北的‘济仁堂’,找一个姓陈的老大夫,就说‘故人之子,求诊旧疾’。”
“那姑娘您……”
“我自有打算。”沈清弦看着他翻墙消失,缓缓关上窗。
屋内彻底暗下来。她没有点灯,只是坐在黑暗中,看着掌心那块冰冷的腰牌。
暗香阁倒了,但真正的棋局,似乎才刚刚开始。柳依依、陆明轩,现在又扯进了皇子……这些人织成的网,比她预想的更大、更危险。
但危险深处,往往也藏着最大的机会。
比如,那位与柳依依私相授受的三皇子李珩,若知道他养的外室,在借他的名头经营私产、打压无辜商户,会作何感想?
沈清弦慢慢勾起唇角,将那枚腰牌收入贴身香囊。
窗外,秋风骤起,吹得枯叶扑簌作响。漫长的冬夜就要来了,但在冰雪覆盖之下,有些种子,正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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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念收束:暗香阁被砸,女主经济命脉遭重创,却意外发现对手背后竟有皇子势力。柳依依的毒计虽未得逞,但更大的危机已如乌云压城。而那块暗藏皇子府标识的腰牌,将成为女主破局的关键线索,也将她拖入更深的政治漩涡。阿砚生死未卜,陆明轩的试探步步紧逼,女主如何在绝境中寻到下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