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钱镠家的小院里就热闹了起来。二十几个年轻力壮的钱家后生,在各自祖父或者父亲的陪同下,来到了钱镠家。他们大多十七八岁到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渴望改变命运的年纪。看着钱镠带回来的盐和钱,听着他描绘的“路子”,再加上长辈的默许或支持,这些年轻人的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跃跃欲试的冒险精神。
钱镠站在院子中央,母亲水丘氏和父亲钱宽在一旁帮忙。他将三十包盐一一分发给这些后生的家人代表(每家一包)。然后,拿出准备好的铜钱,按照约定,给每一个决定跟他走的年轻人,发放一百文钱的安家费。
“兄弟们!”钱镠把钱交到每个人手里,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这一百文,不多!但这是我的心意,也是咱们起事的本钱之一!大家拿回去,交给家里,安顿好!两天后,天不亮,就在这里集合出发!路上吃的干粮、换洗的旧衣裳,自己准备好!家伙什……就带一根趁手的、结实的八尺长(约240cm)棍子,两头最好刻上凹槽,能挑东西!记住太公的话:改名换姓,严守秘密!路上一切听我安排!”
“是!镠哥!”小伙子们拿到沉甸甸(对他们而言)的铜钱,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感激,齐声应道。他们已经开始自觉地称呼钱镠为“镠哥”,这是一种地位和权威的初步认可。
就在钱镠发完钱,准备和这些未来的班底再叮嘱几句时,一个瘦削的身影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猛地扑到钱镠面前,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
是二弟钱锜!
他才十三岁,身形单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炽热火焰。
“大哥!我也要去!我要跟你去!”钱锜的声音无比坚定。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对兄弟身上。
钱镠一愣,看着弟弟满是渴望和倔强的小脸,心头一软,但随即硬起心肠。他躬身扶住弟弟的肩膀,语气尽量温和但不容置疑:“老二,你还小,外面风餐露宿,刀光剑影的,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在家好好帮爹娘干活,照顾弟弟们,听太公和伯通叔的话。”
“我不小!我十三了!”钱锜梗着脖子,泪水在眼眶里转动,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大哥你十六岁就能出去闯!我十三岁为什么不行?我能吃苦!我不怕累!我……我都听见了!我知道危险!但我不怕!我也是钱家的儿郎!我不想一辈子窝在这个山坳坳里!我想出去看看!我想挣钱!我想……我想像大哥一样有本事!”他越说越激动,小脸涨得通红。
水丘氏在一旁看着,心疼得直掉眼泪,想上前把儿子拉回来,却被丈夫钱宽一个眼神制止了。钱宽看着小儿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钱镠看着弟弟眼中的火焰,那是他熟悉的、自己也曾有过的、对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望。但他知道,十三岁,真的太冒险了。他放缓语气:“老二,大哥知道你有志气。但你还小,力气不够,经验也没有。跟着队伍,万一遇到危险,大哥怕……怕护不住你。”
“我不要大哥护!”钱锜猛地挣脱开钱镠的手,跑到院子角落,那里堆着平时劈柴用的木柴。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抱起一根比他小腿还粗、足有半人高的柴禾,踉踉跄跄地走到院子中央,重重地放下,喘着粗气,对着钱镠和满院子的人大声说:“看!我有力气!我能干活!我不当累赘!我……我可以学!大哥你教我!我什么都学!我保证听话!保证不拖后腿!”
他那小小的身躯扛着大柴禾的样子,透着一种令人心酸的倔强和决心。院子里的小伙子们看着,有的动容,有的摇头叹息。
钱镠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看向父亲钱宽。
钱宽一直沉默着,像一尊饱经风霜的泥塑。他看着小儿子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又看看大儿子眼中的为难和担忧,再看看院子里那些即将远行的族中后生。他知道小崽子随他娘,心思细,性子倔,这孩子……是铁了心了。他更知道,这一去,生死难料。把这么小的儿子送出去,无异于剜他的心肝。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走到钱锜面前,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抚上小儿子的头顶。钱锜仰头看着父亲,眼中充满了哀求。
“阿爹……让我去吧……求您了……”钱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钱宽喉头剧烈地滚动着,这个一辈子沉默寡言、顶天立地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字:
“去……去吧……跟着你大哥……听……听话……活着……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那背影,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不舍。
水丘氏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抱住钱锜,放声痛哭:“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钱锜紧紧抱住母亲,也哭出声来:“阿娘……别哭……我会好好的……我会挣大钱回来孝敬你和阿爹……”
钱镠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他走到父亲身边,用力握住父亲颤抖的肩膀,声音沙哑却坚定:“阿爹,你放心!只要我钱镠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护二弟周全!”
他又看向母亲和弟弟:“阿娘,二弟,别哭了。小锜,记住,从现在起,忘记你的本名,只有假名!我想想……你就叫‘赵黄’!记住!你是‘赵黄’!记住了吗?
钱锜(石头)用力抹掉眼泪,挺起小胸脯,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记住了!大哥!我叫赵黄!”
院子里的小伙子们看着这悲壮又充满温情的一幕,心中也涌起一股热流。他们看向钱镠的目光,除了最初的敬畏,更多了一份信任和归属感——这是一个重情重义、能扛事、值得追随的头领!
两天后的拂晓,启明星还在天边闪烁,钱坞垅笼罩在一片深青色的薄雾中。钱镠家的篱笆小院里,再次挤满了人。
三十个(加上钱锜是三十一个)钱家儿郎,整装待发。他们每人背上都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里面是几张硬邦邦的麦饼和一件替换的旧衣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根打磨过的、鹅卵粗细的结实木棍,长度比他们的个子稍高一点,棍子的两头,都用刀子仔细刻出了深深的凹槽——这是挑担的扁担,也是路上防身的武器,更是他们即将挑起的生活重担和家族希望的象征。这简陋的装备,透着一种原始而坚韧的力量。
钱镠站在最前面,背上是他那“老演员”木架,里面装着最后一点本钱和紧要物品。他腰间挎着刀(陈策送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自己的队伍。十三岁的“石头”钱锜紧挨着他站着,努力挺直小小的身躯,手里也紧紧攥着一根按他身高特制的、稍细些的棍子,小脸上满是紧张和兴奋,眼神却异常坚定。
小院外,几乎整个钱坞垅的人都来了。白发苍苍的太公钱万年,在里正钱伯通的搀扶下,站在最前面。七位叔祖父,各位叔伯,还有队伍中人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啜泣声、沉重的呼吸声和低低的叮嘱声在晨风中飘荡。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愁绪和对未知命运的深深忧虑。
钱宽和水丘氏站在院门口,水丘氏紧紧搂着三弟钱镒和四弟钱铧,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钱宽则死死地盯着钱镠和钱锜,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仿佛要将两个儿子的身影刻进骨子里。
“时辰到了。”钱镠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对着太公和里正的方向,抱拳躬身:“太公!伯通叔!各位长辈!父老乡亲!钱镠……走了!”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队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兄弟们!出发!”
三十一个身影,在朦胧的晨曦中,排成一列并不整齐但异常沉默的队伍,踏上了通往村外的小路。他们手中的棍子,随着步伐,在泥土路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笃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