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天的朝阳,并未给苏州城外的尚让大营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连绵数十里营寨的疲惫、焦躁与日益浓重的死气照得无所遁形。十日狂攻,徒留城下五万余具仆从军的尸首,而那座该死的苏州城,却依旧如同浇筑的铁壁,沉默地矗立在晨霭之中,垛口后面那面破损的“钱”字旗,刺眼地飘扬。
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尚让面色铁青,眼底布满了血丝,昔日攻破杭州的骄狂早已被连日的挫败和巨大的伤亡磨蚀殆尽。他猛地将一份伤亡简报摔在案上,竹简碎裂的声音让帐下诸将心头一凛。
“五万!五万儿郎填进去,连苏州一块砖都没给本王啃下来!”他低吼道,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钱镠……好个钱镠!本王倒是小瞧了你!”
帐内无人敢接话。连日进攻,不仅仆从军死伤惨重,就连他们麾下的正兵精锐也因轮番督战、填塞缺口而折损不少,士气已然低落。
“尚公,”一员副将硬着头皮道,“贼军守备顽强,器械充足,如此强攻,恐非良策……是否暂缓攻势,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尚让猛地转头,目光如刀,“黄王主力已西向宣州,难道要本王这二十万大军,被区区一座苏州城挡在这里,贻误北进中原的大计吗?!届时黄王问起,谁去承担?!”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仆从军已然胆寒,不堪再用了。明日!明日卯时,五万中军精锐,全部给本王压上去!不分主次,四面齐攻!本王要亲自督战!一日之内,必破此城!有敢后退者,斩!督战队随后,退过旗标者,格杀勿论!”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这是孤注一掷。他要用自己的核心本钱,去砸开苏州这块硬骨头。
命令传出,营中五万精锐的气氛也瞬间绷紧。他们是百战老贼,战斗力远非仆从军可比,但连日的观战也让他们对苏州守军的坚韧有了深刻认知。明知是硬仗,军令如山,也只能磨利兵刃,等待黎明。
苏州城头,钱镠抚摸着垛口上新增的砍痕箭创,神色冷峻。屠环智站在他身后,低声汇报着伤亡和物资情况。
“……十日下来,我军战死、重伤者,已逾八千。轻伤者无数。箭矢消耗近七成,擂木滚石亦不足半数。尤其是将军的铁卫,折损近百……”顾赵辰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惜。那都是百里挑一的悍卒。
钱镠沉默片刻,问道:“尚让营中,动静如何?”
“探马回报,贼军今日异常安静,仆从军皆缩于营内,但其精锐营寨,杀牲飨士,入夜后灯火通明,似有大规模调动。”
钱镠眼中精光一闪:“要来了。尚让耗光了炮灰,终于要动他的根本了。”他转身,目光扫过城头上虽然疲惫却依旧眼神坚定的守军,“告诉弟兄们,最狠的一刀要来了。顶住这一刀,贼军必溃!”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传遍左右:“取我甲胄来!明日,我当亲临城头,与诸君共进退!”
“将军!”众将一惊,欲要劝阻。
钱镠一摆手,不容置疑:“此诚危难之时,岂有主将居于后之理?我当持槊,为诸军先!”
第十二日,天刚蒙蒙亮,低沉而密集的战鼓声便敲碎了清晨的寂静。与往日仆从军的嘈杂混乱不同,这一次,从贼营中涌出的,是衣甲相对整齐、沉默而有序的精锐部队。刀枪如林,反射着冰冷的寒光,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
尚让金盔金甲,立于大军之后的高台上,面色狰狞,手中令旗挥下。
“攻!”
没有呐喊,没有喧哗,五万精锐如同黑色的铁流,开始向苏州城墙稳步推进。他们的步伐更稳,阵型更密,扛着的云梯也更坚固。城头上射下的箭雨,造成的伤亡远小于前几日,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
惨烈的攻防战,瞬间进入了白热化。
这些黄巢老兵经验丰富,登城悍不畏死,配合默契。城头守军立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多处垛口同时爆发惨烈肉搏,有些地方守军需要付出两三条人命才能换掉一个登城的老贼。城墙仿佛化作了巨大的血肉磨盘,每时每刻都在疯狂吞噬生命。
成及、屠环智、赵荒、朴正雄四将皆身先士卒,浴血死战,身上添了无数伤口。
南城门楼附近,一段城墙终于被悍匪突破,数十名贼兵涌入,后续者源源不断,守军被杀得节节后退,眼看缺口就要扩大!
“铁卫!随我来!”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只见钱镠身披重甲,手持一杆步槊,如同天神下凡,率领着仅剩的九百余铁卫,如同黑色的楔子,猛地撞入那处缺口!
钱镠武艺超群,步槊翻飞,当者披靡。铁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结阵而战,剽悍绝伦。他们所过之处,登城的贼兵如同被砍倒的芦苇般纷纷倒地。钱镠亲自冲杀在前,从墙东一路向墙西横扫,硬生生将涌上城头的贼兵又压了回去,重新堵死了缺口!
主将亲自搏杀,极大地鼓舞了守军士气。“刺史大人来了!”“杀啊!”守军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竟将精锐贼军的攻势再次击退。
惨烈的厮杀从清晨持续到日暮。夕阳如血,将城墙上下染得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鸣金收兵时,贼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了城下层层叠叠的尸体。这一天,尚让的五万精锐,死伤超过一万,却依旧未能撼动苏州城。
而守军,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一日血战,伤亡超过五千!钱镠的铁卫又折损百余。城防设施损毁严重。
尚让在高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锐如同撞上礁石的浪涛,粉身碎骨却无功而返,气得几乎吐血。他无法理解,为何这座城,这些人,就是打不垮!
第十三日上午,不甘失败的尚让,再次驱动剩余的四万精锐,发起了更疯狂的进攻。他甚至将部分督战队也填入了进攻序列。
战斗同样惨烈。守军凭借着残存的意志和地利,再次死死顶住了进攻。又一日下来,尚让军再折损近万,能战之锐仅剩两万出头。而守军,也再度伤亡三千,总兵力已降至两万两千余人,且人人带伤,极度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