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钟响起时,我正翻开工部回文。城墙裂痕的勘查记录写得潦草,几处关键数据被墨迹晕染。我提笔在边缘批了“重报”二字,指尖有些发僵。
绿芜端着空碗进来,轻声说粥凉了。我没应,只将奏折推到一边。她退下前低声通禀:“谢知章在殿外候见,说是有关于文化教化之策要呈报。”
我抬眼。这个名字停顿了一瞬。
他本该在城南别院养病,已有三月未入宫门。如今突然现身,时机太巧。
“召。”我说。
片刻后,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知章走入偏殿,衣冠齐整,行礼如仪。他面容清瘦,眉目依旧温雅,可当我抬手让他起身时,他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那是控制不住的紧张,还是压抑太久后的兴奋?
“臣谢知章,参见陛下。”他的声音平稳,“久疏政务,今日冒昧求见,只为献一策。”
我点头。“讲。”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双手奉上。“近日民间对新政仍有疑虑,根源在于典籍解读混乱。臣建议设立‘经义讲习所’,遴选青年才俊研习儒家经典,正本清源,以辅圣治。”
我没有立刻接那折子。
讲习所?听上去是好事。可一旦由他主导,谁来定何为“正”?何为“源”?那些年轻学子,会不会日日听着“女帝当守内廷”“女主不可临朝”的训诫长大?
这不像提议,更像试探。
我笑了笑。“卿心系教化,朕甚欣慰。”我把折子放在案上,“不过你久未理事,对近日条陈未必熟悉。这样吧,先协办乡学教材修订一事。都是细务,但关乎孩童启蒙,不容有失。”
他脸上的神情没变,躬身应道:“臣遵旨。”
“去礼部领差吧。”我看着他,“每月初五呈一次进度,若有疑难,可来请示。”
他再次行礼,退出殿外。
绿芜走近,低声问:“真让他碰教材?”
“不让他碰,他反而会暗中搅动。”我盯着那份未拆的折子,“明面上做事,才好盯着。”
她点头。“要不要查他这几日行踪?”
“从他进城那一刻起,每一步都要记下来。”我说,“见了谁,说了什么,用的笔墨纸砚从哪买的,住在哪里,有没有人夜间出入他的宅子——全都要知道。”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新的通报。
“摄政王求见。”
我抬手示意放行。
萧绝进来时仍穿着昨夜那身甲胄,肩头沾着晨露。他目光扫过案上那份折子,没问内容,只等我开口。
“谢知章回来了。”我说。
他眉头一皱。
“今早亲自递折子,提议办讲习所。”我将事情简述一遍,“表面规矩,实则步步指向舆论掌控。”
萧绝沉默片刻。“他背后是否有人?”
“现在还不清楚。”我说,“但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回来。郑家?崔家?还是另有其人?”
“要不要先扣下他?”
“不行。”我摇头,“他是清流领袖,若无实据就拿下,士林必乱。而且……”我看向窗外,“现在抓他,等于告诉所有人,我怕了。”
“那您打算怎么办?”
“让他做事。”我说,“做我在眼皮底下的事。你要派人跟紧他,不是粗使杂役那种,而是能混进他身边的人。一个送茶的小内侍,一个抄录文书的老吏,甚至是他府里新雇的厨娘——都得是我们的人。”
萧绝点头。“暗卫司有三人擅长伪装文书吏,我可以安排他们轮流替换,不留痕迹。”
“好。”我站起身,“另外,把他过去三年所有的奏议、讲学记录调出来,让绿芜整理归档。我要看他从前说什么,现在又说什么,有没有哪里变了。”
绿芜立刻应下。
“还有。”我转向萧绝,“他今日去礼部领差,路上走了多久,中途有没有停留,见了哪些人,全部记下来。我要知道他每一刻的动向。”
“是。”
萧绝转身要走,我又叫住他。“别让任何人察觉我们在盯他。包括其他皇夫,也包括内阁大臣。”
他回头。“连金元宝那边也不通气?”
“暂时不。”我说,“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点头,大步离去。
殿内安静下来。阳光斜照进窗,落在那本未拆的折子上。我伸手把它拿起来,却没有打开。
谢知章想玩文斗,那就斗。
可他忘了,文字能蛊惑人心,也能变成锁链。只要执笔的人在我这边。
绿芜捧来一叠旧档,轻轻放在案角。“这是谢知章去年在国子监听讲的记录,还有他在各地书院的题跋汇编。”
我翻开第一页。字迹端正,言辞儒雅,全是劝人向善、忠君守礼的内容。
可正是这种毫无破绽的话,最危险。
“把这些和他今天的折子放在一起。”我说,“找人逐字比对,看语气、用词、句式有没有变化。”
“奴婢明白。”
我靠回椅背,闭了闭眼。一夜未眠,脑子却格外清醒。
上一局是军中清人,这一局是朝堂控言。敌人换了个打法,但我不会让他们得逞。
谢知章以为自己藏得好。可他不知道,从他踏入宫门那一刻起,就已经进了网。
外面传来轻微响动。绿芜出去查看,很快回来。“礼部郎中来回话,说谢知章已领差,正在查阅旧教材样本。”
我睁开眼。“让他查。让他看,让他写。我要他写的每一个字,都送到我桌上。”
“是。”
我重新坐直,提起朱笔,在一份户部奏折上批阅。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绿芜进来换了灯油,又退了出去。
日影西斜时,萧绝再次出现。他手里拿着一张薄纸。
“谢知章出宫后没有回家。”他说,“去了城东一家书坊,买了二十张宣纸、五支狼毫,还有一盒松烟墨。店家记得他特意叮嘱,要‘无痕墨’。”
我抬眼。“无痕墨?”
“写着能擦掉,不留底。”萧绝声音低沉,“通常只有需要反复修改密信的人才会用。”
我冷笑一声。“他还真是小心。”
“我已经让人盯住那家书坊。”萧绝说,“以后他再去,会有一个新伙计接待他——是我们的人。”
“很好。”我站起身,走到窗前。
夕阳把宫墙染成暗红色。远处传来闭宫门的号角声。
“他今天写了什么?”我问。
“下午誊了两页教材修订意见。”萧绝说,“内容正常,讲的是《孝经》释义。但……他用的草稿纸烧了。”
“烧了?”我转头,“为什么?”
“说是写错了字,不想留废纸。”
我盯着他。“你觉得是真写错,还是怕留下痕迹?”
萧绝没回答。
答案很明显。
我走回案前,拿起那份未拆的折子,终于打开。
第一页写着:“经义讲习所章程草案”。
第二页列出首批拟聘讲师名单。
第三页……
我的手指停住。
其中一个名字被轻轻圈过,墨色很淡,像是无意间划的。可我知道,那不是随意的动作。
那个名字,曾是谢知章的门生,在三个月前莫名辞官返乡。
现在,他又出现了。
我合上折子,放到灯下。
谢知章回来了。
他也开始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