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持续了大约十次心跳的时间。
那不是夜晚的黑暗，而是某种更本质的、剥夺了所有光线来源的“无光”状态。甚至连冰原本身散发的微弱冷光，战士手中武器偶现的能量余烬，以及人体自身微弱的热辐射视觉，都被某种力量粗暴地抹去。只有触觉还在——冰面透过靴底传来的刺骨寒意，身边战友粗重呼吸带起的气流，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沉重、慌乱的跳动。
然后，光回来了。
不是自然的光，也不是战场照明设备的光。
光源来自冰原中心，那片空间刚刚坍缩的区域。
一团暗红色的、不断蠕动膨胀的光团，如同巨大心脏般搏动着，悬浮在离地约三米的高度。它没有固定的形状，边缘流淌着沥青般粘稠的阴影，每一次搏动，都向四周扩散出一圈肉眼可见的、带着硫磺与腐朽气息的暗红波纹。
波纹扫过战场。
所有还活着的战士，无论是萨森纳人、柏柏尔人、龙骑，还是香主的克隆体，都在瞬间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不适——恶心、眩晕，仿佛有冰冷的蛆虫顺着脊椎爬向大脑。一些伤势过重或意志稍弱的战士，直接弯腰干呕起来，手中的武器几乎脱手。
“稳住！能量防护全开！最低功率维持！”苏忆的声音在加密频道里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悸，但依旧竭力维持着条理，“检测到高浓度扭曲生物场与精神污染辐射！所有单位，汇报状态！”
回应寥寥，大部分通讯频道只剩下沙沙的噪音，或者痛苦的喘息。
暗红光团的搏动越来越剧烈，体积也在缓慢膨胀。透过那粘稠涌动的暗红，隐约能看到内部有一个……人形的轮廓，正在挣扎、舒展，仿佛破茧。
庄园内，光幕上的画面因强烈的能量干扰而不断扭曲、闪烁，但依旧勉强传输着。
任霄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死死盯着那个在暗红光芒中逐渐清晰的身影。那身影的轮廓……修长，甚至带着某种属于人类的、曾经优雅的线条感，与之前所有狰狞、非人、强调攻击性的变异体截然不同。但正是这种“类人”的特质，在此刻显得更加诡异和恐怖。
随着光团渐渐变得稀薄，更多细节显现出来。
那身影覆盖着一种暗红近黑、如同凝固血痂般的角质甲壳，甲壳上布满了扭曲的、仿佛痛苦哀嚎面孔般的天然纹路。它的四肢修长，关节处凸起锋利的骨刺，手指末端是尖锐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利爪。
它的头部……依稀还能看出人类的五官轮廓，但被拉伸、扭曲，双眼的位置是两个燃烧着暗金色火焰的空洞，没有瞳孔，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毁灭意志。它的额头正中，残留着一小块破损的、镶嵌着暗淡宝石的金属头饰残片——那造型，任霄曾在盖亚庄园某些无关紧要的记录碎片中惊鸿一瞥，属于阿尔巴王室成员的某种古老礼仪冠冕的装饰。
而它胸前那破损的甲壳下，依稀可见一件早已被侵蚀得破烂不堪、却仍能辨认出华丽刺绣与金色滚边的衣物碎片。那衣物的纹样……
“那是……”任霄的声音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阿尔巴王室的鸢尾花与荆棘徽记……边缘的金线编织方式……是只有直系继承人才被允许使用的‘日耀纹’！”
周肆猛地看向她。
任霄的脸色在屏幕暗红光芒的映照下，惨白如纸。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深切的悲哀。“阿尔巴王子……罗伯特国王唯一的儿子……传说在王国历五年的一次‘意外’中失踪，王室对外宣称死于荒野变异体袭击……”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那不是意外，也不是死于变异体。
是“失踪”，然后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盖亚的“序列”之中，以这样一种扭曲、强大、充满恶意的姿态。
“他被改造了。”周肆的声音干涩，说出了那个残酷的结论，“像那些怪物一样……但更……完整？保留了一部分……过去的特征？”
“不是保留，”任霄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洞察的寒意，“是展示。是盖亚在展示祂的‘作品’，展示祂如何将我们文明中所谓‘高贵’、‘正统’的象征，轻而易举地扭曲成祂想要的形状。这是一种……宣告，也是一种嘲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光幕中，那完全现出身形的“王子之影”动了。
它没有立刻发出咆哮或冲锋，而是缓缓地、以一种曾经或许属于王室的、刻意训练过的优雅步伐，在暗红光团消散后留下的焦黑冰面上走了几步。它微微歪着头，燃烧着暗金火焰的“眼睛”扫视着远方严阵以待（或者说，残存）的人类防线，那姿态，竟带着几分审视与……好奇？
然后，它抬起了右臂。
动作流畅，甚至带着某种韵律。
下一秒，它前方数百米处，一座由之前战斗留下的、高达七八米的怪物尸骸与冰岩混合的小丘，无声无息地化为了最细腻的、暗红色的粉尘，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抹去。没有爆炸，没有巨响，只有粉尘在寒风中缓缓飘散，露出后面更远处几张萨森纳战士惊骇欲绝的脸。
“远程能量湮灭……强度远超记录！”指挥掩体内，技术官嘶声喊道，声音变了调。
“王子之影”似乎对这次“演示”很满意。它放下了手臂，然后，缓缓地、对着人类防线的方向，张开了嘴。
没有声音传出。
但所有在战场上的人，无论距离远近，都在脑海中清晰地“听”到了一个混合着无数嘶吼、哀嚎、金属摩擦，却又诡异地交织着某种宫廷乐般扭曲韵律的“声音”。那声音并非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冲击，带着傲慢、痛苦、毁灭欲，以及一丝……深深的、非人的孤独。
“精神攻击！强度A级！范围……全覆盖！”苏忆捂住额头，努力对抗着脑海中的晕眩与刺痛，咬牙下令，“精神防护手段，全部启动！快！”
一些佩戴着简陋精神防护符文的战士，符文瞬间爆裂。龙骑的飞龙发出痛苦的嘶鸣，不安地躁动。香主克隆体们动作出现了明显的僵直和迟滞。
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场”。
“王子之影”似乎终于失去了“观察”的耐心，或者，它体内属于变异体的杀戮本能压倒了那点残存的、扭曲的优雅。它暗金色的火焰眼眸骤然炽烈，身影从原地消失。
不是高速移动，更像是……短距离的空间闪烁！
再次出现时，它已在萨森纳防线侧翼一处因减员而略显薄弱的区域。利爪挥出，三道扭曲的、如同撕裂空间本身的暗红轨迹划过。
“盾阵！”赫拉德尔的咆哮晚了一步。
五名萨森纳战士连同他们手中厚重的巨盾，被整齐地切成了十几段，断面光滑如镜，随即被暗红能量侵蚀，迅速碳化、崩解。鲜血甚至来不及喷溅，就被那诡异的力量蒸发。
“攻击！所有火力！”苏忆嘶声命令。
残余的远程武器喷吐出最后的光芒，龙骑的飞龙挣扎着喷吐龙息，柏柏尔人投掷出从尸体上捡回的、为数不多的破甲短矛。
“王子之影”不闪不避。
它周身荡漾开一层暗红色的、如同水波般的力场。龙息、能量光束、实体武器在接触到力场的瞬间，速度骤减，光芒迅速黯淡，最终如同陷入泥潭般停滞、消散，未能触及它本体分毫。只有少数几道特别凝聚的攻击，比如青羽喷吐的一口浓缩龙息和齐白马冒险启动的另一件小型遗迹武器射出的不稳定电弧，在力场上激起稍大一些的涟漪，迫使“王子之影”微微侧身，但也就仅此而已。
差距，大得令人绝望。
它不仅拥有之前变异体们的强悍肉体、特殊能力，似乎还保留了（或被赋予了）更高的战斗智能，以及那种令人联想到阿尔巴王室秘传技艺的、诡异的能量运用方式。
战场局势急转直下。“王子之影”如同真正的幽灵，在防线上闪烁、切割。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盾牌的碎裂、战士的死亡、阵线的动摇。它似乎尤其“青睐”那些组织度最高、反抗最顽强的节点，比如龙骑的阵列、香主克隆体集中的区域。
“不能这样下去！”敖顺看着又一头飞龙在暗红爪影下哀鸣坠地，镜面面罩下的眼睛赤红，“必须限制它的移动！找出力场弱点！”
“它在学习我们的配合模式！”苏忆紧盯着屏幕，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操作，试图分析出力场的波动规律，但数据杂乱且充满干扰，“常规攻击无效！需要更高强度的瞬间爆发，或者……干扰它的能量运转！”
干扰？
庄园内，周肆的脑海中猛地划过一道亮光。他想起了任霄的能力，想起了她那种对生命能量、对某些特定频率的亲和与影响。但任霄在这里，远在天边。
就在此时，一直沉寂的、属于胡金与穆宁情报组织的专用加密频道，在苏忆的指挥终端上，突然跳出了一条断断续续、显然经过多重中转和加密的讯息。
讯息很短，只有两行：
“确认阿尔巴王国军主力异动。三支合成营已离开斯昆行省要塞，方向……洛赫兰。意图不明。领头者为王室禁卫军将领，携带……王室敕令。”
“另：据极隐秘线报，王国高层近期流传‘王子归来’之呓语。谨慎。”
苏忆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阿尔巴王国军来了。在这个人类联军拼死对抗最终变异体、且这变异体很可能就是他们失踪王子的时刻。
他们是想来“拯救”王子？还是来……消灭这个王室耻辱，顺便将残存的抵抗力量一并抹去？
无论哪种，对此刻已经岌岌可危的联军来说，都是雪上加霜。
而战场上，“王子之影”刚刚徒手捏碎了一台香主克隆体操控的重型机枪平台，暗金色的火焰眼眸，似乎透过弥漫的硝烟与血腥，遥遥地望向了指挥掩体的方向。
它下一个目标，会是哪里？
苏忆感到一阵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爬升，但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疼痛让她勉强维持住清醒。她看向屏幕上那个肆虐的暗红身影，看向周围那些疲惫、伤痕累累却依旧死死握着武器的战士们，看向加密频道里那条带来更坏消息的讯息。
必须做出决定。
在阿尔巴王国军抵达之前，在防线彻底崩溃之前。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透过公共频道，传遍战场，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所有单位注意！目标代号‘王子之影’，确认其具备高强度能量力场与空间闪烁能力！现有常规攻击手段效果极微！”
“现在，执行最终应急方案‘破晓’！重复，执行‘破晓’！”
“龙骑全员，不惜代价，空中压制，限制其活动空间！萨森纳，组织最强突击队，准备近身接战！柏柏尔，游弋骚扰，寻找力场波动间隙！香主序列……启动所有剩余特种弹头与自毁协议，制造混乱与能量干扰！”
“齐白马！”
“在！”年轻的声音带着颤音，但毫不犹豫。
“你还有那件‘共鸣器’吗？”
“……有！但充能只够最后一次，而且极不稳定，可能……”
“没有‘可能’了！”苏忆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在龙骑制造出机会、萨森纳吸引其注意力的瞬间，我要你用那东西，对准它，最大功率启动！目标不是杀伤，是共振干扰，打乱它的能量循环！明白吗？”
“……明白！”
“诸位，”苏忆的声音缓了缓，却带着更沉重的力量，“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不是为了胜利，是为了……告诉那高高在上的存在，我们，不是可以随意抹去的尘埃。”
“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