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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是打翻的砚海,黏稠的墨色顺着云麓书院的兽吻飞檐向下流淌,吞尽最后一丝天光。秋风卷起枯脆的桐叶,擦过苏渺素锦外袍的下摆,衣料上顾砚亲手熏染的松雪冷香,在渐浓的寒意里浮沉如雾。回廊尽头,几个曾对他侧目而视的学子,此刻投来的目光已剥去尖刺——半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疫病里,少年从药渣残渍中揪出投毒者的身影,像柄薄刃,终于撬开了偏见冻铸的坚冰。

“啧,顾砚之这手‘文火炖蠢货’倒把你炖成祥瑞了。”谢临斜倚着朱漆剥落的廊柱,一截枯草茎在他齿间危险地颤动。他眯着眼,看苏渺的指尖悬在摊开的《九州舆地志》上,正压在“星坠之地,有族居焉,眸观星轨,耳听天籁”几行小字上方。“前朝神棍编的鬼话也信?”他话音未落,苏渺贴胸藏着的玉佩毫无预兆地一烫,书页间“沉星谷”三个字,猛地化作三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眼底!

“史册多妄言,然妄言之下,未尝不藏人心鬼蜮。”温润的声线自身后漫漶开来,如暖玉沉入静水。顾砚的身影悄然立在灯影交界处,月白长衫不染尘埃。他将一卷边缘磨损、纸页脆黄的山志抄本轻轻放入苏渺微凉的掌心,陈旧霉味与他袖笼间清冽的松烟墨香奇异地交融。“你要的沉星谷旧录,”他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少年下意识按住胸口的手,唇边笑意如石子投入湖心漾开的涟漪,“总好过跟着某人钻书院年久失修的排水狗洞。”

谢临齿间枯草“啪”地断裂,冷笑刚冲至喉头——

“咚!——咚!咚!”

巡夜人沙哑的梆子声,撕裂了黏稠的夜幕,沉沉砸下三更。

夜色是凝固的玄漆,泼满了人间。苏渺躺在硬榻上,辗转反侧。“沉星谷”三个字在他颅腔内反复灼烧,每一次明灭都牵动胸口玉佩隐隐发烫。生母模糊的泪眼、靖安侯府柴房里鞭影破空的锐响、雪地濒死时萧执斗篷上凝结的冰碴…无数碎片在黑暗中旋转、碰撞。倏地,一种极其细微、却带着独特韵律的脚步声,如狸猫踩着满盘琉璃盏,轻巧得近乎诡异,又淬着砭骨的杀意,刺破死寂,精准地指向藏书楼的方向!

苏渺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他像一张被无形之手拉满的弓,弹身而起,赤足无声地踏上冰凉的地板。

藏书楼门扉虚掩,一线昏黄油光从缝隙中渗出,与之相伴的,是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甜腥气!苏渺指尖触到门板冰冷木纹的刹那,心跳如擂鼓。他屏息侧身,目光挤入那道罅隙——

烛光摇曳,如濒死野兽的喘息,将满室狼藉照得惊心动魄:数卷典籍如断翅之鸟散落在地,一方端砚摔得四分五裂,溅开的浓稠墨汁在青砖地上蜿蜒成狰狞的蛛网。最刺目的,是几点尚未凝固的暗红血珠,如同地狱探出的触手,一路蜿蜒,指向洞开的藏书楼后门!顾砚平日端坐的那张紫檀书案后,杳无人迹,唯余半盏冷透的残茶,在灯下泛着死寂的幽光。

“顾师兄!”无声的嘶喊在苏渺喉间炸开,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看入迷了?”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瞬间警觉的沙哑嗓音在身后骤然响起。谢临只胡乱披着外袍,发髻散乱,但当他的目光越过苏渺肩头,捕捉到那片狼藉与刺目的血迹时,眼中残留的慵懒醉意刹那被焚烧殆尽,瞳孔深处燃起两点淬毒的幽蓝火焰!指间不知何时已夹住三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妖异蓝芒的毒针,针尖微颤,如毒蛇昂首嘶鸣。“沉星谷?”他齿缝间迸出两个字,森冷如冰,“找死!”

后山,是远古巨兽饕餮敞开的、深不见底的腹腔。参天古木扭曲的虬枝在半空中绞缠成网,将本就稀薄的月光撕扯得粉碎。风在密林与嶙峋怪石间呜咽穿行,裹挟着腐败落叶与湿土的气息,如同巨兽在齿间反复研磨着猎物残骸。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成了这片混沌黑暗中唯一清晰的引路绳。

谢临的身影仿佛融入了阴影本身,每一次闪动都毫无声息,只在湿滑的苔藓与盘结的树根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残影。苏渺紧随其后,每一次落脚都踩在自己如鼓点般狂乱的心跳间隙,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巨大的山岩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谢临猛地抬手,五指如铁钳般扣住苏渺肩头,将他狠狠拽入岩石的庇护之后。几乎同时,前方林间一小片被惨白月光勉强照亮的空地上,压抑的喘息和金属摩擦的冰冷声响刺破了死寂。

月光如冰冷的瀑布,无情地泼洒在顾砚身上。他背靠着一棵虬结的老树,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剪捆缚,月白色的长衫沾染了大片污泥与刺目的暗红,左肩处一道寸许长的裂口,正不断渗出温热的液体,沿着手臂蜿蜒而下,将半边衣袖浸得沉重。他脸色惨白如纸,唇瓣因剧痛紧抿成一条线,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在月光下闪着微光。然而,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静与锐利,死死锁住面前两个夜行衣裹身、只露出冰冷眼睛的黑衣人。

其中一个较矮的黑衣人,正粗暴地翻检着从顾砚腰间扯下的荷包和几块成色不错的玉佩,粗嘎的嗓音里满是失望与暴戾:“妈的!就这点破铜烂铁?说!‘星钥’藏在哪了?别跟老子耍花招!”他狠狠将一枚玉佩掼在地上,玉屑四溅。

另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衣人,手中一柄尺许长的乌黑短刀,稳稳地压在顾砚颈侧跳动的血脉之上,刀锋紧贴皮肤,压出一道细细的血线。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枯骨:“顾公子,我们兄弟只为求财,不想伤你性命。交出‘星钥’…或者…”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刀刃微微下压,血线瞬间变得鲜红,“告诉我们那个叫苏渺的小子,他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听说,那东西…很是不凡。”最后几个字,带着毒蛇吐信般的贪婪与试探。

顾砚喉结滚动,牵动肩头伤口,眉头因剧痛而紧蹙,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世家子弟特有的清冷嘲讽:“星钥?玉佩?顾某闻所未闻。倒是尔等鼠辈,可知掳掠朝廷命官之子、云麓书院首席,是何等灭族大罪?”

“灭族?”翻检荷包的黑衣人发出一声夜枭般的怪笑,“拿到东西,天高地远,谁认得爷爷?少他妈废话!”他眼中凶光暴涨,作势就要上前撕扯顾砚的衣襟。

就在那沾满污泥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顾砚衣领的刹那!

“嗖!嗖!嗖!”

三道细微到几乎融入风声的锐响骤然撕裂了死寂!幽蓝色的寒芒如同自九幽地府射出的毒蛇之牙,带着刺骨的阴冷杀意,精准无比地分别袭向矮个黑衣人持刀的手腕、魁梧黑衣人握刀的手腕以及其毫无防护的咽喉要害!

“呃啊——!”矮个黑衣人发出凄厉的惨嚎,手腕剧痛钻心,短刀“哐当”一声脱手坠地。他捂着瞬间肿胀发黑的手腕,痛得蜷缩在地。

那魁梧黑衣人反应堪称迅捷,在破空声起的瞬间猛地一偏头!射向他咽喉的毒针擦着皮肤掠过,带起一道火辣辣的血痕!但射向他手腕的毒针却避无可避,“噗”地一声深深没入骨肉!剧痛伴随着一股阴寒瞬间蔓延,他闷哼一声,手中短刀再也握持不住,跌落尘埃。眼中暴戾的凶光瞬间化为狂怒的野兽,他猛地扭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毒针射来的方向——那块巨大的山岩!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有埋伏!宰了他们!”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如离弦之箭般猛扑过去!

“趴下!”谢临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他身影早已从岩石后如鬼魅般暴起!指间数点幽蓝寒芒闪烁不定,身法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挟着劲风正面迎上扑来的凶徒!拳脚相交,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山谷中如同闷鼓!谢临招式刁钻狠辣,专攻关节要害,毒针神出鬼没,角度极其阴毒。魁梧黑衣人虽力大势沉,却因手腕剧痛和体内蔓延的阴寒之气,动作稍显滞涩,一时竟被这狂风暴雨般的攻势死死缠住,怒吼连连却无法脱身。

那蜷缩在地的矮个黑衣人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亡命徒的狠厉。他强忍着手腕钻心蚀骨的剧痛和麻木,竟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猛地抓起掉落的短刀,面孔扭曲着,踉跄扑向被缚在树干上的顾砚!刀锋直指顾砚心口!显然是想在临死前拉个垫背,或者擒住人质!

“师兄——!”苏渺的心脏几乎要冲破喉咙!恐惧的冰水浇遍全身,却在极限的危机下,大脑骤然进入一种诡异的冰冷清明!目光如电扫过战场:顾砚危在旦夕!谢临被魁梧黑衣人拼死缠住,分身乏术!那持刀的矮子离顾砚仅三步之遥!

不能硬挡!苏渺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顾砚身后——那是一处被浓密蕨类植物遮掩的陡坡,坡面布满湿滑的青苔和松动的碎石!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苏渺几乎是凭着本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俯身抓起脚边一块棱角尖锐、足有拳头大小的山石,用尽全身力气,腰腹拧转,手臂如鞭子般狠狠甩出!石块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并非砸向黑衣人,而是精准无比地砸向他身侧一步之外、那片被月光照得幽幽发亮的厚厚青苔!

同时,他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发出一声因极度紧张而撕裂变调的尖啸:“顾师兄!低头!!”

石块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湿滑厚密的青苔上!“啪嚓!”一声爆响,碎石与苔藓碎屑四散飞溅!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尖锐喊叫,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矮个黑衣人紧绷的神经上!他扑击的动作本能地一滞,惊骇地扭头看向声响来源!就在这致命的迟滞瞬间!

被缚在树上的顾砚,在听到苏渺那声嘶力竭的“低头”时,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根本不去看扑来的刀锋,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头颈连同整个上半身,不顾一切地狠狠向后猛仰!

“咚!”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顾砚的后脑勺重重撞在身后粗糙坚硬的树干上!力道之大,让树干都仿佛震动了一下!剧烈的眩晕和疼痛瞬间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但这搏命般的一撞,却险之又险地让开了黑衣人抓向他肩膀的手和刺向心口的刀锋!

矮个黑衣人因分神和顾砚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自残式闪避,脚下收势不及,加上那片被石块砸得稀烂、混合着碎石泥浆的青苔地面湿滑无比,他身体顿时失去了所有平衡!

“啊——!”一声充满惊骇与绝望的短促惨叫响起!他如同一个笨拙的木偶,挥舞着手臂,短刀脱手飞出,整个人打着旋儿,无可挽回地顺着那陡峭湿滑的斜坡翻滚而下!沉重的撞击声、骨骼碎裂的脆响、以及越来越远、最终被深渊彻底吞噬的凄厉惨嚎,成了这恐怖夜色中最瘆人的背景音。

“二弟——!!”正与谢临缠斗的魁梧黑衣人目眦欲裂!亲眼目睹兄弟坠崖的惨状,让他彻底陷入了疯狂的暴怒!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咆哮,竟完全不顾谢临拍向他心口的一掌,拼着肩胛骨碎裂的剧痛,硬生生用身体撞开谢临,带着同归于尽的滔天恨意,转身如疯虎般朝着斜坡边的顾砚和苏渺狂扑而来!扭曲的面孔上,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

“你找死!!”谢临被对方这不要命的打法撞得气血翻涌,眼中杀机暴涨到了极致!指间最后两根蓄势待发的幽蓝毒针,带着刺骨的尖啸,撕裂空气,直取对方毫无防备的后心命门!

然而,就在那状若疯魔的魁梧黑衣人扑至距离顾砚和苏渺不足五步,谢临的毒针即将洞穿其躯体的刹那——

异变,在万分之一息间降临!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银色光华,毫无征兆地自众人头顶浓密如盖的树冠深处迸射而出!

它并非闪电,却比闪电更冷!更疾!更致命!它仿佛是从九天月轮上剥离下的一缕至寒精魄,又似月神随手掷下的一道审判冰棱!无声无息,却带着冻结灵魂的绝对杀意!

那疯狂扑来的魁梧黑衣人,身体在距离苏渺瞳孔仅三尺之遥处,猛地定格!如同被无形的、贯穿天地的巨钉狠狠钉在了原地!他前冲的狂暴姿态凝固成一个扭曲的剪影,布满血丝的双眼难以置信地凸出眼眶,死死盯着前方虚空,喉咙深处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破碎的“嗬…”。随即,一道细如发丝、却红得惊心动魄的细线,自他眉心正中央骤然浮现,笔直向下延伸,贯穿整个鼻梁、嘴唇、下巴、咽喉…直至没入衣襟深处!

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那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如同被瞬间吹熄的烛火,迅速黯淡、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空洞。沉重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一声,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尘埃。再无半点声息。

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沉星谷入口的空气凝滞如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死亡特有的冰冷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开来。夜风依旧呜咽,却再也无法吹散这凝固的恐怖。

苏渺的呼吸彻底停滞,血液似乎都冻结在了血管里。巨大的惊骇攫住了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震碎他的耳膜!他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猛地抬头,目光盯向那道致命银光乍现的树冠深处!

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枝叶罅隙间,月光似乎被什么极其短暂地扭曲、阻隔了一下。

就在那不足一瞬的光影错乱中!

苏渺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绝非人间应有的、深邃冰冷如万载寒潭深处沉埋的古玉般的——紫色眼眸!

那目光,比昆仑山顶终年不化的玄冰更冷,比凝视蝼蚁的神只更漠然。它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屏障,穿透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精准地、毫无温度地落在了苏渺的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他因惊骇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就在那目光触及他身体的刹那!

贴胸藏着的玉佩,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滚烫的高温!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皮肉之上!剧烈的灼痛感瞬间穿透衣物,直刺灵魂深处!

“解绳子!!”谢临的厉吼如同惊雷,粗暴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苏渺浑身一激灵,从那种灵魂都被冻结的恐怖感中强行挣脱,指尖哆嗦着,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摸出藏在袖中的薄刃小刀,扑到顾砚身边,疯狂地切割着那浸染了鲜血、变得滑腻坚韧的粗麻绳!

冰冷的刀锋几次差点划破自己的手指。麻绳断裂的瞬间,顾砚脱力地向前栽倒,苏渺慌忙用自己单薄的肩膀顶住他。顾砚一只染满鲜血、冰冷颤抖的手,却猛地抬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苏渺的手腕!他嘴唇翕动,因失血和撞击而涣散的目光竭力聚焦,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惊悸:“那…那道光…不是…”

话未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谢临早已如猎豹般蹿到那具扑倒在地的魁梧尸体旁。他眼神凝重得能滴出水来,随手折下一根坚韧的树枝,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挑开尸体左胸处被血污浸透的黑色夜行衣襟。

惨白的月光,如同舞台的追光,冰冷无情地照在那片裸露的、尚有余温的皮肤上。

一个奇异的烙印,森然显露!

银色的线条,古老而简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一弯清冷孤寂的残月,高悬于烙印上方。下方,七颗大小不一的星辰,以一种勺状的轨迹环绕排列,拱卫着残月。然而,最下方、勺柄末端的那颗星辰,却被一种暗沉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赭红色所浸染!在月光下,那颗赭红色的星辰仿佛一只刚刚睁开的、饱含恶意的独眼,幽幽地凝视着在场的每一个活人!

苏渺如遭雷击!

他踉跄着向后猛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山岩上,撞得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

这个图腾!

它根本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它是蛰伏在他无数个靖安侯府冰冷长夜噩梦最深处的毒牙!是雪夜濒死、意识模糊时,在无边黑暗里旋转狞笑的鬼面!是嫡母鞭笞落下时,在皮开肉绽的痛苦中于眼前闪过的冰冷嘲讽!它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诅咒烙印,早已刻入了他的骨髓!

而此刻,它不再仅仅是虚幻的梦魇!它从地狱的血池里爬了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死亡的冰冷,活生生地烙印在一具尚有温热的尸体上!用它那赭红色的、如同泣血般的独眼,死死地咬住了他刚刚窥见一丝光明的现实!

风,呜咽着灌入沉星谷幽深的喉管,发出空洞而悲鸣的回响。怀中被鲜血浸透的顾砚身体冰冷而沉重,仍在无意识地颤抖。几步之外,谢临钉在树干上的那几根幽蓝毒针,在阴影里微微颤动着,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如同毒蜂振翅般的嗡鸣。苏渺死死攥住胸口那块依旧散发着惊人灼热的玉佩,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尸体烙印上,赭红色的星辰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只充满恶意的巨大独眼,穿透冰冷的死亡,幽幽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嗒…”

“嗒…嗒…”

深不见底的沉星谷深处,传来了某种液体滴落的声响。规律,清晰,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像沙漏里流尽最后一粒沙的计时。

像悬在头顶、即将斩落的铡刀下,血珠滴落的倒计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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