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勇的车再次停在那栋老旧居民楼下时，朱革的心情与几小时前已截然不同。虽然依旧沉重，依旧迷茫，但那种想要自我毁灭的冲动，已经被孙胖子连骂带劝地暂时封印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和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微弱的好奇火苗。
他跟着孙勇，再次爬上那昏暗、布满小广告的楼梯，再次站在那扇锈迹斑斑、贴着褪色“福”字的防盗门前。这一次，门内传来的不再是游戏音效和泡面味，而是一阵……节奏感强烈的电子音乐，夹杂着某种类似梵唱、但又经过混音处理的诡异吟诵。
孙勇见怪不怪，依旧用手机发了条语音：“老玄，开门，送温暖（外卖）的。”
电子锁“咔哒”一声打开。推开门，那股熟悉的、檀香混合着电子设备散热、以及某种隐约食物气味的复杂气息再次涌来。但屋内的景象，又有了新的变化。
巨大的显示屏上，不再是游戏或股票K线，而是投射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光点和流动线条构成的3d模型，有点像星图，又有点像神经网络，还在缓缓旋转。玄微子依旧穿着那身皱巴巴的灰色道袍，背对着他们，但没戴耳机，正随着那诡异的电子梵乐微微晃动着身体，手指在一块数位板上飞快地滑动，似乎在调整着那个模型的参数。
“稍等，马上好。”玄微子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声音在音乐中显得有些飘忽。
朱革和孙勇默默站在门口，看着这仿佛科幻电影制作现场的一幕。孙勇还好，已经有点免疫了。朱革则再次感到自己的认知被按在地上摩擦——这跟他想象中焚香静坐、诵读黄庭的修行场景，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几分钟后，玄微子似乎完成了调整，随手保存了工程文件，然后关掉了那个炫酷的模型和电子音乐。房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主机风扇低沉的嗡鸣。他转过椅子，目光直接落在朱革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
“气色比刚才好点了，”玄微子打量着朱革，语气平淡，“死气淡了些，虽然晦暗依旧，但总算有了点活人该有的‘神’。怎么样，孙胖子的‘还魂汤’（指那盒猪脚饭和那通臭骂）效果不错吧？”
朱革抿了抿嘴，没说话。孙勇在一旁嘿嘿一笑：“那是，我出马，一个顶俩！”
玄微子不置可否，从桌上拿起那个改装过的电子设备，就是之前扔给朱刷热榜的那个，随手点开，屏幕亮起，直接停留在某个社交媒体界面。“功课做完了？”
朱革一愣，这才想起玄微子之前布置的“作业”——从热榜八卦评论区找出三个“面相”可能好和三个可能差的人。他刚才心神激荡，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哪里还记得这茬。
“我……还没看。”他老实回答，声音有些底气不足。
玄微子似乎并不意外，也没生气，只是把设备递还给他：“现在看。给你十分钟，快速浏览，重点看那个‘顶流小生林辰与豪门千金苏晚晴官宣离婚’的专题，里面的评论区，尤其是热门评论和最新评论。”
又是明星离婚？朱革心里嘀咕，但还是接过了设备。他依言点开那个专题，页面瞬间被各种声明、分析、爆料和粉丝控评淹没。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忽略那些煽情的标题和情绪化的表达，将注意力投向下方那片如同战场般的评论区。
起初，他只是机械地滑动，那些充斥着愤怒、悲伤、谩骂、嘲讽和维护的文字，像无数根尖刺，让他本就疲惫的神经更加不适。但看着看着，在玄微子那种“寻找面相”的诡异指令驱动下，他开始不自觉地尝试用一种新的视角去审视这些匿名的、情绪化的发言。
他看到一个Id叫“辰光永不落”的用户，头像是个阳光男孩（林辰）的卡通形象，发言极其狂热，用大量感叹号和爱心符号刷屏，痛斥苏晚晴“配不上哥哥”、“耽误哥哥前程”，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偏执和占有欲。朱革下意识地想，这个人，如果在现实中，会不会是那种眼神过于炙热、情绪极易激动、甚至有些极端倾向的人？
他又看到一个Id叫“理性吃瓜路人甲”的，发言看似客观，条分缕析地列举两人婚变可能的原因，财产分割的猜测，但字里行间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感和隐隐的幸灾乐祸。朱革感觉，这人可能心思缜密，但也可能过于冷静乃至冷漠，喜欢通过分析他人来获得优越感。
他还看到一个Id叫“晚晴姐姐一定要幸福”的，发言充满了对女方的心疼和支持，语气温柔坚定，呼吁大家尊重选择，不要网络暴力。这个Id给人的感觉……似乎平和一些？
朱革努力地按照玄微子要求的“面相”思路去套，却只觉得徒劳和荒谬。隔着屏幕，看不到表情，听不到声音，仅凭几行文字，怎么可能判断出一个人真实的面相和心性？这简直比瞎猜还不靠谱。
十分钟很快过去。玄微子敲了敲桌子，示意时间到。
“怎么样，有结论了吗？”他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朱革抬起头，脸上带着困惑和一丝挫败感：“很难……我觉得，光看文字，根本没法判断。每个人的发言都可能带着情绪，带着伪装。”
“没错。”玄微子点了点头，居然认可了他的说法，“文字是最容易伪装的。所以，相术在互联网时代，需要升级。”
他伸手拿过朱革手里的设备，熟练地操作了几下，调出了几个他刚才重点关注过的评论Id，然后不知从哪里调出了一个插件或者小程序，界面瞬间发生了变化。
“看这个‘辰光永不落’，”玄微子指着那个狂热粉丝的Id，“他的发言模式，高频使用感叹号和特定emoji，词汇重复率高，攻击性强，且集中在维护偶像‘完美形象’上。这是一种典型的‘情感投射过剩’兼‘认知闭环’状态。对应到面相上，容易出‘双目赤脉贯睛’（易怒、肝火旺）、‘眉骨高凸且眉形散乱’（主观性强、心性不定）的特征。当然，这只是概率模型推测。”
他又点开那个“理性吃瓜路人甲”：“这个Id，发言逻辑性强，但多用转折和假设性词汇，隐含负面预设。喜欢用‘据我分析’、‘大概率’等词语建立话语权。这种模式，可能对应‘鼻梁起节’（固执己见）、‘准头尖细’（心思细但也可能刻薄）、‘口唇薄而色淡’（言语犀利，情感淡薄）。”
最后，他点开那个“晚晴姐姐一定要幸福”：“这个Id，语气平和，多用祈使句和正面词汇，呼吁理性。虽然也可能是伪装，但这种语言模式，相对更可能对应‘眼神清澈’、‘田宅宫（眉眼之间）开阔’、‘唇形饱满嘴角上扬’等偏向温和、包容的面相特征。”
朱革听得目瞪口呆。玄微子这套分析，将虚无缥缈的“面相”与具体的网络行为数据（发言模式、用词习惯、表情符号使用频率等）联系起来，构建了一套看似荒诞、却又隐隐自洽的“数字面相学”模型。
“这……这有什么依据吗？”朱革忍不住问道。
“依据？”玄微子放下设备，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传统相术的依据，是千百年来看人无数的经验总结。我这套‘现代相术’的依据，是网络时代海量用户行为数据与已知面相特征的关联性分析。我收集了数万个有清晰面部照片和详细网络行为记录的样本，用算法去挖掘其中的相关性。虽然远不完善，误差很大，但至少比凭空瞎猜，多了点‘大数据’的影子。”
他看着朱革，眼神认真了些：“我让你看评论区，不是真的要你现在就能隔着屏幕给人看相。而是要你开始建立一种意识——人的内在状态（心性、情绪、运势），会通过极其细微的、方方面面的外在表征流露出来，不仅仅是脸和手，还包括他说的每一句话，打的每一个字，甚至使用的每一个标点符号。”
“相术，究其根本，是一种极致的观察学和逻辑推理。它要求你调动所有感官和认知，去捕捉那些常人忽略的细节，然后基于一个庞大的‘经验数据库’（无论是老祖宗的还是我自己建的），进行快速的分析和判断。”
“听起来很玄，本质上和侦探破案、医生诊病、hR面试没什么不同，都是通过现象（线索、症状、简历和表现）推断本质（真相、病因、能力和性格）。只不过，相术关注的‘现象’，更侧重于与生俱来和长期积累形成的、相对稳定的身体特征和行为模式，并试图将其与更宏大的‘命运’趋势联系起来。”
玄微子顿了顿，指了指朱革的眼睛和大脑：“你的观察力其实不差，只是之前用错了地方，光用来焦虑和自责了。从今天起，试着把这种观察力转向外界，转向他人。看人说话时的眼神闪烁，听人语气里的细微变化，分析人行为背后的潜在动机……这才是现代相术的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学会‘看’人。”
朱革怔怔地听着，感觉一扇从未想象过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门后不是神佛鬼怪，而是另一种理解世界、理解人性的维度，一种将古老智慧与现代技术粗暴嫁接后产生的、光怪陆离却又充满实用主义色彩的新领域。
荒谬吗？极其荒谬。
但联想到玄微子之前精准点破他处境的事，以及眼前这套看似胡闹却逻辑自洽的“数字面相学”，朱革内心深处那点怀疑，开始动摇了。
也许……这条离谱的路，真的能走通？
也许……这套“离谱”的相术，真的能让他这个三十五岁的失业中年，在这操蛋的现实里，找到一丝喘息甚至反击的机会？
他看着玄微子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些依旧在疯狂滚动的、代表着世间百态的评论，第一次，主动生出了想要深入了解、想要学习的念头。
“那……接下来呢？”他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试探。
玄微子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似乎对朱革的态度转变感到满意。他重新坐直身体，在键盘上敲了几下，调出一个新的文档。
“接下来，”他说道，“理论结合实践。我们继续分析这个离婚评论区，我会教你一些更具体的，‘听声辨气’和‘察言观色’在网络时代的变种应用技巧。比如，如何从一个人的网络Id风格、历史发言记录、甚至关注列表中，推断其大致的性格倾向和近期运势波动……”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在这间混乱而奇特的“白云互联网道观”里，朱革的现代相术第一课，正式开始了。课程内容不是背诵口诀，不是观想存神，而是——分析明星离婚微博评论区。
这开局，注定了他未来的相师生涯，将与“离谱”二字，紧紧捆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