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敲打
寅时刚过,天际仍是墨蓝一片,罗晴便已睁开了双眼。枕畔尚余一丝熟悉的凛冽气息,身旁的位置却已空凉。今日是三日之期,她需得在正厅召见那几位管事,一场无声的较量容不得半分懈怠。
内室帘栊轻响,青雾闻声端着烛台悄步而入,柔和的光晕驱散了一隅黑暗。“夫人,时辰尚早,可要再歇息片刻?”
罗晴拥被坐起,摇了摇头,嗓音带着初醒的微哑:“不必了,早些准备吧。让人把正厅的炭火烧得足些,离京七年,这京城的干冷,倒真有些受不住了。”
“玲珑姐姐已去安排了。”青雾一边应答,一边利落地为她披上暖袍,又转身去准备热水巾栉。
待到罗晴在妆台前坐定,紫衣也已进来伺候梳妆。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因着几日来的调养休息,气色较之前红润不少,只是眼底仍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紫衣手法灵巧,为她绾了一个端庄而不失雅致的朝云近香髻,正斟酌着簪哪支珠钗时,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
铜镜里映出萧凛挺拔的身影。他已收拾妥当,身着墨色常服,腰束玉带,更显得肩宽腰窄,气度沉凝。他并未急着出去,反而抱臂倚在门框边,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镜中人的脸上,唇角噙着一抹慵懒的笑意。
“夫人今日容光慑人,艳色更胜往昔,”他语带欣赏,眸光深邃,“真叫为夫……舍不得出门了。”
罗晴自镜中睨了他一眼,想起前夜这人在书房“思过”后,昨日那副小心翼翼又暗含委屈的模样,心下好笑,面上却故意板起:“世子爷若再这般油嘴滑舌,妨碍我处理正事,今夜便请自觉移步书房,好好‘反省’一番。”
“为夫知错。”萧凛立刻站直身体,做出肃然状,眼底的笑意却未减分毫。前夜独守空房,枕衾冰冷的滋味记忆犹新,他可不想再领教一次。
两人移步外间用膳。玲珑心思细腻,小厨房送来的早膳皆是按罗晴的喜好准备,几样清淡小菜,一盅炖得火候十足的燕窝粥,并一碟刚出炉的蟹黄汤包。萧凛面前则摆着分量更足的肉糜粥与蒸饺,他却不急着动筷,只等罗晴先用了半碗粥,这才跟着吃起来,果真践行着他那句“从妇”的戏言。
用罢早膳,饮过清茶漱口,萧凛起身,理了理衣袖。行至罗晴身边时,他动作自然地伸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力道克制,一触即分。
“稍后议事,若遇那等不识好歹、冥顽不灵之徒,”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沉稳有力,“不必与他们多费唇舌,直接差人去外院唤萧武进来处置便是。”话音未落,趁罗晴不备,他已飞快地低头,在她唇上偷得一吻,随即退开两步,语气带着几分讨好,又夹杂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万事以你身子为重,莫要动气。若觉得烦心,直接打发了干净。”
说完,不待罗晴反应,他竟转身,几乎是带着点仓促地大步离去,那背影分明是怕极了再从她口中听到“书房”二字。
罗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终究是没忍住,唇角弯起一抹无奈又带着甜意的弧度。将这扰人心神的家伙暂且抛诸脑后,她深吸一口气,扶了扶发髻,带着玲珑与紫衣,往正厅行去。
正厅果然已被打理得温暖如春。四个角落皆放置了硕大的铜盆,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无声地散发着热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木清香。地面光可鉴人,主位上的紫檀木雕花椅铺了厚厚的软垫,旁边小几上已沏好一盏热气腾腾的云雾茶。
罗晴刚在主位坐稳,指尖尚未触及温热的茶盏,厅外便传来了通传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夫人,萧管事求见。”
她执茶的手微微一顿。萧孟?竟是第一个来的?这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请他进来。”她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
门帘掀起,萧孟躬身而入。这个素来以刚直硬朗着称的汉子,今日却显得有些不同。他穿着浆洗得有些发旧的管事服色,脚步不似往日沉稳,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郁结与憔悴。行至厅中,他甚至未曾抬头,便“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俯身下去,额头几乎触地。
“小人有罪,”他的声音沉闷,带着压抑的颤抖,“请世子夫人重重处置。”
厅内炭火噼啪轻响,更衬得一片寂静。侍立在侧的玲珑与紫衣交换了一个眼神,屏息凝神。
罗晴目光落在他微见花白的发顶上,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沉默片刻,她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萧管事是府中老人,何至于此?快起来说话。”
萧孟却固执地跪着,脊背绷得像一块铁板:“小人不敢。小人……愧对侯府信任,无颜起身。”
罗晴见他如此,也不再勉强,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盏壁,语气渐沉:“你既执意如此,那我便直言了。萧孟,你确实该罚。”
地上跪着的身影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我且问你,”罗晴的声音在温暖的厅堂里清晰回荡,“这些年来,侯府可曾亏待于你?是侯爷疑你?夫人未曾倚重?还是世子和我不够敬你尊你?”
“不曾!绝无此事!”萧孟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急声道,“侯府待小人恩同再造!侯爷、夫人、世子,乃至夫人您,对小人皆是一片仁心厚意,是小人……是小人猪油蒙了心!”他情绪激动,声音愈发沙哑。
“既然如此,”罗晴凝视着他的眼睛,语气转为沉痛,“为何家中遭此大难,你却宁愿行差踏错,也不肯向这你视若归处的侯府求助?你在幼时便追随侯爷,沙场救主,落下这一身伤病,若非如此,你如今也该是军中有品阶的将领!世子更是将你视若叔伯,敬重有加。你这般隐瞒,独自承受,一旦事发,寒的岂止是世子之心?更是将我们这些所谓的‘亲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亲人”二字,她咬得微重,像一记重锤,敲在萧孟心上。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滚动,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微微耸动,一个字也说不不出来。那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泄露了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罗晴见他如此,知他心中防线已溃,语气便渐渐缓和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萧孟,你需记得,既为亲人,便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婶婶病重,你一声不响,独自煎熬,一支五十年的山参,在侯府库房中不过是一件死物,在你手中,却能救回一条性命,救回与你相濡以沫数十载的亲人,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吗?”
她顿了顿,给予他片刻消化的时间,才继续道:“此事,世子已知晓。他已吩咐下去,今日会亲自去请太医院的刘院判过府,为婶婶仔细诊治。你此刻便去二门处候着吧。诊治期间,所需一切药材,无论珍稀寻常,皆可凭我的对牌,直接去库房支取,不得有误。”
萧孟闻言,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来,一双饱经风霜的虎目已是通红一片,泪水在其中滚动,强忍着才未落下。他与老妻结缡三十余载,感情深笃,妻子病重,他散尽家财,求医问药皆无起色,走投无路之下,才一时糊涂,动了库房那支山参的念头。此事如同巨石压在他心头,日夜煎熬。他原本已做好了被重责、甚至被逐出府去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等来的非但不是雷霆震怒,反而是这般细致周全体贴入微的安排!世子亲自去请太医!夫人毫不追究,还许他任意取用药材!
这恩情,重于泰山!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挣扎着便要再次叩首,却被罗晴及时出声阻止:“够了!”她语气微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若再跪,我便真要动气了。还不快起来,去接太医要紧!”
萧孟动作僵住,望着罗晴故作愠怒却难掩关切的眼神,这个流血不流泪的刚强汉子,终是没能忍住,两行热泪滚落腮边。他不再坚持跪拜,而是站起身来,后退两步,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朝着罗晴,深深地、郑重其事地躬身一揖,这一揖,几乎弯成了直角,久久未起。
再直起身时,他眼中虽仍有泪光,却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坚毅与感激。他未再多言,只用沙哑的嗓音道:“小人……谢夫人恩典!小人这就去候着!”说罢,毅然转身,大步离去,背影虽依旧挺拔,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送走萧孟,厅内一时寂静。罗晴端起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润泽有些干涩的喉咙。她知道,萧孟此事,算是稳妥解决了。恩威并施,既保全了他的颜面与忠心,也解决了他的实际困难,更在无形中加固了其他管事对侯府的归属感。
不多时,第二位管事赵安在外求见。
与萧孟的沉痛请罪不同,赵安一进来便显得忐忑不安,眼神闪烁。他倒是干脆,噗通跪倒后,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利用采买之便,虚报价格、贪墨银两的数目报了出来,半分不敢隐瞒,说完便磕头如捣蒜,连声道:“小人鬼迷心窍,小人知错了!求夫人开恩,任凭夫人处置!”
罗晴静静听完,面上看不出喜怒。这赵安贪墨的数额不算巨大,态度倒也还算老实。她沉吟片刻,方缓声道:“赵管事,你也是在府里伺候了十几年的老人了。既然你已知错,并能主动交代,我便给你一次机会。贪墨的银两,限你三日之内,悉数补回公账,你可能做到?”
赵安显然没料到处置如此之轻,愣了一瞬,才忙不迭地叩首:“能!能!小人定如数补上,一分不少!谢夫人宽宏!谢夫人开恩!”
“起来吧。”罗晴淡淡道,待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才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你的长孙,今年已有八岁了?”
赵安不明所以,老实回答:“回夫人,是,那小子是十月生的,上个月刚满了八岁。”
罗晴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过了年,瑾瑜便要往尚书府的家学附读。那里规矩严,需得有个妥帖的伴读。让你孙儿过了年便进府吧,跟在瑾瑜身边,一来做个伴,二来也学着规矩,认些字,长些见识。你可愿意?”
赵安猛地抬起头,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尚书府的家学!那是多少达官显贵子弟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他一个小小的侯府管事,他的孙儿,竟然能陪着小世子进去伴读?这……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天大的恩典和造化啊!
巨大的惊喜冲击之下,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已是带着哽咽:“愿意!小人……小人一万个愿意!夫人大恩,小人……小人粉身碎骨难以报答!小人回去定狠狠教导那小子,让他尽心尽力,好好服侍小公子,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嗯,去吧。好生准备。”罗晴挥了挥手。
赵安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那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
处理完这两桩,罗晴微微舒了口气,端起茶盏,慢慢饮着。厅外,冬日的阳光终于冲破云层,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暖意似乎更盛了些。她知道,最难缠的那一个,恐怕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