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的细跟碾过青石板路，清脆的声响由近及远，最后消散在机要处回廊的寂静里。
李宁玉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时，领口还沾着几分小洞天残留的桂花香，那香气清冽又缠绵，像是昨夜张海杏身上带着的暖意，迟迟未曾散去。
她反手带上门，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门把，才缓缓松了口气。直到真正陷进办公椅柔软的坐垫里，背脊抵住椅背的瞬间，那根从踏入司令部就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弛的迹象。
在海杏姐姐和零面前，她始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面对“自己或许只是画本中人物”这样匪夷所思的论断，她笑着摆手，说“既成事实，便无需纠结”，仿佛真的将那份荒诞与茫然彻底放下。
可此刻偌大的办公室只剩她一人，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斜切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份强装的镇定才轰然崩塌。
心底里的在意像受潮的棉絮，沉甸甸地堵着，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滞涩——谁能真正坦然接受自己的人生或许只是他人笔下的桥段？谁能毫不介怀那些既定的、或许满是荆棘的命运？
可脑海里，昨夜的对话又清晰浮现。张海杏凑过来，眼尾带着狡黠的笑意，神秘兮兮眨眼说“收藏着龙汉大劫的宝贝”时，眼底的光亮像碎星；提及十二颗定海珠能“镇住世界根脉”时，语气里的笃定不容置疑，仿佛亲眼见过那般神迹；
还有她望向远山，念及“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时，声音里的悠远与怅然，像陈年的酒，又沉又暖，稳稳地压在她心上。
尤其是那句“我会护着你和阿玉周全”，每每想起，心口便泛起细密的暖意，像是初春的风拂过冰封的湖面，一点点吹散了心底里积压的阴霾与不安。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她瞬间清醒——这是龙潭虎穴般的司令部，谍战的刀刃从来不会因为一丝温情就变得钝重，可张海杏带来的勇气，却让她披在身上的坚硬铠甲，多了一层柔软却坚韧的底气。
目光无意间扫过办公桌一角，顾晓梦送的那盆君子兰正长得茂盛，墨绿的叶片舒展挺拔，带着几分倔强的生机。
李宁玉猛地怔住，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画面：未来里，一身红裙的姑娘与她翩翩起舞，眼底是化不开的爱恋。她记得那个姑娘在她死后痛哭失声，记得她以“未亡人”的身份，独自一人熬过了漫长余生，将那份深情藏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难过突然涌上心头，像潮水般将她包裹。她不知道，这一世，自己是否能够回应顾晓梦那份沉甸甸的深情。是否能打破既定的命运，让那个热烈鲜活的姑娘，不必再独自承受那样的孤寂？
指尖猛地一用力，“咔嚓”一声轻响，钢笔尖竟被她生生掰断。深蓝色的墨水顺着断裂处渗出，沾满了她的指尖，冰凉刺骨，也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她起身去盥洗室清洗，指尖的墨渍顽固难去，正如那些缠绕在心头的心事。等回到办公室门口，撞见迎面走来的金生火，李宁玉才猛然想起，自己方才被心绪牵绊，竟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报科的破译流程。
她的神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如淬了冰的刀刃，径直穿过人群，直逼站在金生火身侧的顾晓梦：“情报科规矩森严，任何经手的破译文件，必须经我签字方可上报——这流程，你我都该清楚。”
金生火见状，连忙快步上前打圆场，脸上堆着几分刻意的笑意，语气里带着赔罪的急切：“李科长息怒，息怒！是我临时接到的紧急破译任务，一时情急没提前知会你，确有冒犯之处，还请李科长多多谅解。”
“谅解无用。”李宁玉的语气不容置喙，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顾晓梦，“把原件交出来，我重新验算。确认无误后，我自然会签字上报；否则，我即刻便按保密守则，直接呈送司令办公室，请司令定夺。”
金生火脸上的笑意僵住，面露难色。他知道李宁玉的性子，一旦坚持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终究拗不过她的执着，只得朝顾晓梦使了个隐晦的眼色，压低声音道：“把原件给李科长。就给你二十分钟时间，无论结果如何，都必须立刻上报，绝不能再耽搁了。”
顾晓梦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眼底满是愤愤不平，狠狠瞪着李宁玉：“你眼里就只有那些冰冷的破译公式，哪懂什么世道人心！这文件关系重大，我不能给你！”
李宁玉懒得与她争辩，多说无益。不等顾晓梦反应过来，她便径直转身，闯入了隔壁顾晓梦的办公室。
顾晓梦猝不及防，想要阻拦却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宁玉拿起桌上的破译资料，转身便走。此时，距离金生火限定的时限，仅剩十七分钟。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李宁玉将资料扔在桌上，胸口仍有些微的起伏。
说实话，被心绪搅乱了心神的她，此刻连验算密电的兴致都没有。可多年来养成的谨慎与专业，让她无法对一份未经核实的破译文件置之不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摊开资料，拿起新的钢笔，开始逐字逐句地核对。
另一边，金生火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便立刻反手关上门，快步走到电话旁，拨通了行动队徐队长的电话，语气急促而严厉：“马上调三十个便衣，全员配枪，在司令部楼下待命！随时听我调遣！”
挂了电话，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跟进来的顾晓梦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这都是你自作自受。密码船上，是你死缠烂打要我救李宁玉，现在，除掉她的机会来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白色药瓶，放在桌上，“把这药放进她的咖啡里，三十秒致命，神不知鬼不觉，正好除了这个碍眼的女人。”
顾晓梦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连连后退了两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绝对不行！吴志国视她为红颜知己，若是知道是我害了她，他绝不会放过我的！”
金生火仰头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嘲弄：“这就是李宁玉这类女人的本事，能在这龙潭虎穴里活到现在，自然有人心甘情愿为她卖命。可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顾晓梦心头一紧，连忙借机想要脱身：“我……我家里有点急事，我想先回家一趟。”
“不行！”金生火断然拒绝，语气斩钉截铁，“密电破译后，所有经手人一律不准与外界联系，这是保密守则的死规矩！谁敢违反，军法处置！”
顾晓梦急得眼圈都红了，百般恳求，软磨硬泡了许久，才得以借口去盥洗室，暂时从金生火的监视下脱身。
盥洗室里空无一人，冰冷的瓷砖让顾晓梦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乱如麻。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在破译密电时，将上面的会面时间往后篡改了两个小时——原本是九点，被她改成了十一点，就连代号和地点，也故意译错了。以李宁玉的敏锐和专业，这样明显的改动，绝不可能逃过她的眼睛。
她越想越慌，手心沁出了冷汗：等金生火的时限一到，必定会带着自己去找李宁玉。到时候，李宁玉定会当众戳穿时间是九点而非十一点，还会从破译痕迹里查出这些错误都是人为故意为之。到那时，自己便再也没有退路，只能反咬一口，指责李宁玉平日里处处排挤打压自己，再借机将那瓶毒药抹到她手上的伤口里，制造她畏罪自杀的假象，最后，为了灭口，连金生火也不能放过。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可她别无选择。
然而，事情的发展，前半段虽如她所料，金生火果然带着她准时来到了李宁玉的办公室。可李宁玉只是将验算完毕的资料放在桌上，抬眸看了顾晓梦一眼，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破译痕迹里有三处明显错误，时间是九点不是十一点，代号和地点也全错了——顾晓梦，你的业务能力太差了。”
金生火的脸色瞬间铁青，狠狠瞪了顾晓梦一眼，眼底满是怒意与不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差点误了我的大事！走！”说罢，便带着一肚子火气，匆匆转身离去。
李宁玉叫住了正要跟着离开的顾晓梦，语气平静：“把正确的译电内容重新誊写一遍，我签字上报。”
顾晓梦愣在原地，许久才缓过神来，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茫然与疲惫：“我想退出情报科。”
李宁玉抬眸看她，目光深邃，像是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你是故意译错，但一处错是动机问题，多处错就是技术问题了。”
顾晓梦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以为李宁玉会当众揭穿她的蓄意为之，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李宁玉却用这样一种方式，为她留了一条退路。她茫然失神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低下头，轻声道：“谢谢李科长。”
李宁玉看着顾晓梦渐渐走远的背影，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是在感慨这个姑娘的冲动与天真，还是在惋惜那份错付的深情，亦或是在忧虑这背后更深的阴谋？
顾晓梦离开机要处大楼，立刻快步走到街边的电话亭，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接通后，得知父亲一早就出去了，她顿时心急如焚——她篡改密电，本是为了给父亲通风报信，可如今父亲下落不明，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而另一边，李宁玉的办公室里，她已经拨通了白秘书的电话，将密电有误、金生火行事蹊跷等事一一告知，语气冷静而条理清晰。
顾晓梦挂了电话，正站在街边焦灼不安，却看见不远处，吴志国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行动队员，风风火火地直奔城西凤凰城方向而去。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父亲真的落入圈套。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汽车缓缓停在她面前，父亲匆匆从车上下来，说办事顺路来接她回家。看着父亲平安无事的模样，顾晓梦这颗悬了许久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金生火从李宁玉办公室离开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转身又折了回来，推开李宁玉办公室的门，语气带着明显的质问：“你刚破译完电文，吴大队长就抢先带人去了凤凰城抓捕，是不是你泄的密？”
李宁玉抬眸看他，神色坦然，没有丝毫避讳：“你走后，我就向张司令汇报了此事。这是自保——我猜这封密电是假的。顾晓梦译错，大概率是受了军统加密规律的固有干扰，这更像是某谍报机关刻意伪造的假电文，目的就是引诱我们行动出错。可一旦行动出了纰漏，机要处难辞其咎，我自然要提前向司令说明情况。”
金生火这才明白自己错怪了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道歉：“是我多疑了，李科长莫怪。”
谁知李宁玉话锋一转，将一份辞职报告推到他面前，语气平静：“两个小时前，顾晓梦也说要走。我清楚，不光是机要处，整个司令部，恐怕都没我的容身之处了。”
金生火看着那份辞职报告，脸色一变，连忙诚恳挽留：“李科长是我们机要处的顶梁柱，怎么能说走就走？眼下这假密电的事情还没查清，还请李科长留下来帮帮忙，分析一下，是谁、出于什么动机要伪造这封密电？”
李宁玉却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淡漠：“这非我所长。”
金生火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再强求。他独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低头琢磨了片刻，突然眼神一凛，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猛地站起身来：“从电讯科截获这封电文，到我让顾晓梦破译，再到白小年向张司令汇报，张司令派吴志国抓捕——你仔细想想，我们这五个人，偏偏就是密码船上的那五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宁玉震惊的脸庞，一字一句，语气凝重道：“只有一种可能，这一切都是张司令的手笔。”
李宁玉满脸震惊，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金生火继续解释：“他是担心我们五人里藏着真正的军统特工，所以设下这个局，想让那人活不成、死不了，逼他自己暴露。这一切，都源于吴志国之前那封写着‘裘庄’的电文。”
“裘庄……”李宁玉在心底默念这两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裘庄，囚庄。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