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的晨风,在四月末已经带上了一丝暖意,但吹在皮肤上,依旧带着盐粒摩擦般的粗粝感。郑成功立在“飞虹一号”的尾楼,手里捏着一块硬得能硌牙的肉干,慢慢咀嚼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西北方向海天相接处那片朦胧的灰蓝色。他的船队此刻隐藏在庙岛群岛东端一片多礁石的偏僻水域,十几条船落帆下锚,随着涌浪轻轻起伏,像一群收敛了爪牙暂时休憩的海兽。
“少帅,各船补给清点完毕。”郑省英压低声音汇报,“火药只剩三成,铅子不到两成,帆缆需要修补的超过一半。淡水倒是还能撑七八日,但粮食……掺了海菜和鱼干,也只够十日之需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焦虑。海上游击,听起来快意,但后勤的压力如影随形,每一次出航都是对储备的消耗,而他们远离基地,补给线脆弱得如同蛛丝。
郑成功嗯了一声,将最后一点肉干咽下,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勉强送下去。“派去联络补给点的人,有消息吗?”
“还没有。按约定,五日一联络,昨天就该有回音……怕是路上不太平,或者松江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变故……郑成功眉头微蹙。他收到了武昌的密信,林王爷的回应比他预想的更恳切、更务实。那个“江海联防衙门”的构想,“海事学堂”的邀请,还有秘密补给点的承诺,都指向一条光明的合作之路。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和这支船队能“存在”下去,能持续地施加影响,而不是在海上耗尽最后一点力量,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想起父亲郑芝龙最近几封措辞越发严厉、甚至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家书,想起北边清廷可能勾连荷兰红毛夷的传闻,心头如同压着一块浸了海水的巨石。四方八面的压力,正在缓缓合拢。
“少帅!了望哨!西北方向!有船!大船!”桅盘上突然传来了望水手变了调的呼喊,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郑成功瞳孔一缩,一个箭步抢到船舷边,夺过身边亲兵递上的单筒望远镜,向西北方望去。海平面尽头,几个模糊的黑点正在渐渐变大,桅杆的高度和帆形……与中式帆船迥异!那是典型的西式软帆,而且是多桅!
“红毛夷!”郑省英倒吸一口凉气。
“不止!”郑成功的声音绷紧了,“看后面!还有别的船影!”
随着距离拉近,望远镜的视野里逐渐清晰:四艘体型庞大、线条硬朗的西式战舰成品字形在前,船身侧舷的炮窗密密麻麻,目测每侧不下二十个。后面跟着两艘稍小些的补给船。舰队正以稳定的航速,向着东南偏南方向行驶,目标似乎是登州府城方向,或者……更南边的山东沿海。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他们真的来了!而且这个规模,绝不是“巡查商站”那么简单!
“全体静默!落半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升帆起锚,不许发出任何大声响!”郑成功压低声音,一连串命令急促而清晰地下达。他的船队藏在礁石区边缘,又有晨雾遮掩,暂时未被发现。但对方舰队航向明确,如果继续保持这个方向,用不了多久就会进入可视范围。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敌我力量悬殊太大了。他那十几条船,最大的“飞虹一号”也不过装载十几门中小型火炮,对面任何一艘主力舰的火力都能轻松碾压他整个船队。林王爷密信里的告诫在耳边回响:“不可正面硬撼……保全舰队为上……”
可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驶向登州,去增强清廷的海上力量,甚至可能与清军合流,反过来威胁自己的船队,威胁南方的海疆?
汗水从郑成功的额角渗出。他死死盯着那支从容不迫、彰显着海上霸权的舰队,年轻的脸庞因为激烈的内心挣扎而微微扭曲。热血在奔涌,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冲出去,哪怕撞个粉身碎骨。但理智,还有肩上这千余弟兄的性命,以及怀中那份来自武昌的、承载着某种未来可能的回信,又在拼命地拉扯着他。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秒秒流逝。荷兰舰队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为首战舰桅杆上飘扬的三色旗和东印度公司的徽记。对方似乎并未发现这片礁石区的异常,或者根本不在意,依旧保持着航向和速度。
“少帅……”郑省英的声音干涩。
就在郑成功的手指几乎要掐进坚硬的船木,准备下达“全体戒备,准备突围撤离”的命令时,那支荷兰舰队的前导舰,突然调整了一下帆角,航向微微向东偏转了一些。紧接着,整个舰队都跟着转向,似乎改变了目标,朝着更东面的、深海的方向驶去,渐渐与郑成功船队藏身的位置拉开了角度。
他们没有进登州港?是临时改变计划,还是原本的目标就不是这里?
郑成功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全是冰凉的汗。逃过一劫的庆幸感还未升起,就被更深的疑虑和不安取代。荷兰人想干什么?他们要去哪里?绕过山东半岛南下?去辽东?还是……直扑长江口?
“记下他们的航向、船型、数量、大致时间。”郑成功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显凝重,“立刻派最快的船,走我们最秘密的航线,不惜代价,把这个消息送回福建,也想办法传到武昌!要快!”
他看着那支逐渐远去的、代表着这个时代顶尖海上武力的舰队,眼神复杂。畏惧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烈刺激后燃烧起来的斗志,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海上争雄,光有勇气和灵活的战术远远不够,必须有能与之匹敌的巨舰和重炮!林王爷信中所说的“镇海级”和“长炮”,必须更快、更强!
“我们走。”他最终下令,“往南,绕过成山头,去胶州湾外预定的下一个隐蔽点。路上小心避开一切可疑船只。补给的事……再想办法。”他必须保存这支种子,等待,并且想办法变得更强。
几乎就在郑成功目睹荷兰舰队转向的同时,数千里之外的武昌,林慕义刚刚听完陈忠关于江南清丈田亩遇到的新阻力汇报。
“苏州府吴江县,有周姓大族,联合几个致仕乡官,以‘清丈扰民、数据不实’为由,鼓动部分佃户,阻挠书吏下田测量,还向南京都察院递了联名状子。”陈忠语气平稳,但眼中带着忧色,“沈文渊那边压力很大,抓了几个带头闹事的,但对方在士林中有些声望,陈子龙大人斡旋起来也颇费力。他们这是想造出声势,逼朝廷让步。”
林慕义正在翻阅几份新送来的“海事学堂”筹建方案和首批教习、学员的遴选名单,闻言头也没抬:“数据不实?他们拿得出比鱼鳞册上更‘实’的证据吗?还是说,他们家里的老账册,敢拿出来跟官府重新丈量的结果对质?”
“他们自然不会拿真账册出来。无非是鼓噪‘祖制’‘民怨’,煽动舆论。”
“舆论?”林慕义放下手中的名册,拿起朱笔,在一份关于调整苏松地区部分低洼淤田税则的请示上批了个“准”字,口中淡淡道,“舆论很重要。但比舆论更重要的,是事实,还有……大多数沉默的人真正能得到什么。”
他抬起眼:“告诉沈文渊,被抓的那几个,按律审问,若有确凿指使、贿赂证据,该办就办,不必手软。但对那些被鼓动、不明就里的普通佃户,要区别对待,讲清楚新政‘摊丁入亩’后,他们租种田地的实际负担变化,可以用算账的方式,让他们自己看明白。另外,吴江县不是有几十顷淤田刚刚清丈出来,原属几家大户‘隐田’吗?拿出一部分来,优先租给那些老实本分、此次未参与闹事的无地或少地农户,租子按新定的下等田则再减一成。朝廷的恩典,要落在实处,落在该落的人头上。”
陈忠眼睛一亮:“王爷英明。这是釜底抽薪,分化瓦解。”
“还有,”林慕义继续道,“让南京那边,把吴江县重新清丈后,全县田亩总数增加、下等田升级、无地农户有望获得官田承租机会的消息,通过邸报和说书人,好好宣扬一下。不要只讲大道理,多讲实实在在的好处。江南的百姓不傻,谁对他们好,心里有杆秤。那些乡绅闹得越凶,反而越容易让中间观望的人看清他们的私心。”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至于那几个闹得最凶的致仕乡官……让王五派人仔细查查,他们家里、族里,除了田产,有没有其他不太干净的生意往来?比如,有没有暗中与北边走私?有没有放印子钱逼死人命?有没有侵占水利、欺压乡里?把这些东西,不显山不露水地,送到南京陈子龙,还有都察院某些还算正直的御史案头。有时候,对付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裤子底下的泥擦干净,亮给大家看。”
陈忠会意,这是要利用官场规则和舆论反制。既坚持了新政底线,又避免了直接、激烈的冲突,手法绵里藏针。
“对了,”林慕义像是忽然想起,“水师衙门报上来,说有几个山东口音的渔民,送来了一个伤兵,还有一份据说是金州守将李九成的遗物?人安置好了吗?东西呢?”
“回王爷,人已经安置在秘密营地医治,伤势很重,但性命无碍。东西……是一个铁盒,密封完好,已加急送来,预计明晚可到武昌。”
林慕义点点头,目光掠过窗棂,望向北方。金州的绝笔,渤海的幽灵舰队,江南田亩上的纷争,还有那在海上艰难寻找方向的年轻将领……四面八方而来的风,带着不同的讯息与压力,正吹向他所在的这个位置。
他需要从中辨别出真正的“风信”——哪些是转瞬即逝的逆流,哪些是预示风向转变的关键先兆。然后,调整帆的角度,握紧舵柄,在这历史的惊涛骇浪中,努力让这艘刚刚修补好的巨舰,驶向那个他为之设定的、必须到达的彼岸。
这需要智慧,需要耐心,需要决断,有时甚至需要冷酷。但他别无选择。因为他是操舵者,他的每一个判断,都关系着船上所有人的命运,以及船后那片古老土地的未来航向。
风起了,而且越来越急。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