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俊那带着试探与威胁的话语,让张英英留了心。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瞬间转了几个弯。
这小子心思阴沉,若真在公安审查的紧要关头跑去胡言乱语一番,即便查无实据,也足以惹来一身骚,平白引人注目。
这是她绝对不愿看到的。
可若就此服软,顺着他们的要求给钱给物,那无异于引狼入室。
刘氏和宋家俊,乃至整个老宅,都会像嗅到血腥味的蚂蟥,死死吸附上来,她好不容易挣脱的泥潭,绝不能再陷进去。
夜深人静,孩子们都已睡熟。张英英靠在炕头,对身旁同样未睡的宋和平低声道:“宋家俊那小子,得防着了。”
宋和平在黑暗中“嗯”了一声,声音沉闷:“他是个祸害。”
“硬碰硬不行,他会狗急跳墙。”张英英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分析天气,“得让他自己闭嘴,或者让他没机会开口。”
她沉吟片刻,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念头。
这个节骨眼上直接动手风险太大。
最好的办法,是找个由头,把他远远地支开,或者让他自顾不暇。
春耕的疲惫还未散去,大队部关于挖鱼塘的通知就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河湾村。
高工分、有补贴,但也是出了名的苦累活,地点还在偏远的河洼地,需要驻扎在工棚。
宋建林蹲在自家门槛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屋里,他两个到了学龄的儿子宋国文和宋国武正为了一支铅笔头争抢哭闹,媳妇李招娣尖利的声音刺破耳膜:“抢什么抢!当家里有金山银山?明天都光着屁股去学堂吧。”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宋建林心上。
两个儿子都要上学,笔墨纸砚、学费杂费,哪一样不要钱?
光是糊住自家这几张嘴已经艰难,更何况老宅那边还有老娘刘氏、疯癫的二嫂以及二房那几个侄子侄女,就像一群永远填不饱的蚂蝗,尤其是那个心思活络的宋家俊,更是让他隐隐觉得是个麻烦。
就在这时,他看见邻居宋大刚扛着铁锹路过,顺口打了声招呼:“大刚叔,这是去挖鱼塘?”
宋大刚笑道:“可不是嘛,家里穷这活计补贴不错,不去不行啊。唉,就是离家有点远,家里的事只能靠你婶子把持着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宋建林心里猛地一动。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如果把宋家俊和宋强俊这两个小子弄去挖鱼塘…
宋建林从大队部出来,心里卸下了一块大石,脚步轻快地往家走,甚至盘算着能省下多少口粮。
他这独断专行的举动,根本没考虑老宅其他人的想法。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回老宅。
当宋家俊从邻居口中确认,是三叔没跟任何人商量,就自作主张把他和弟弟宋强俊的名字报上去挖鱼塘时,他正在劈柴的斧头猛地砍进了木墩,发出沉闷的一声。
少年人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被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烧得通红。
他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宋建林!
他在心里狠狠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就是他的亲三叔!
为了省下他们兄弟俩的口粮,为了那点工分补贴,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把他们往苦力坑里推,什么血脉亲情,在粮食和钱面前,屁都不是!
他猛地扭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剐向三房的屋子,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宋建林那副自私算计的嘴脸和李招娣那幸灾乐祸的表情。
宋家俊阴沉着脸,一把拔出斧头,发泄似的狠狠劈向木柴,每一斧都带着风声,像是在砍杀他想象中的仇人。
眼下他无力反抗大队的安排,但他把这笔账,清清楚楚地记在了三叔宋建林的头上。
而村东头的院子里,张英英正提着水桶浇菜。
宋和平从外面回来,语气平淡地告知:“老三自己去大队部,把家俊和强俊的名字报上挖鱼塘了。”
张英英手下动作稍停,水流均匀地洒在菜畦上,呵呵笑了一声:“倒是省了我们的事,早上我还在想怎么把宋家俊给顺理成章的报上去。”
挖鱼塘的队伍很快集结起来,多是村里劳力多、光景紧巴的人家,指望着那高工分和补贴渡过春荒。
出发那天清晨,村口闹哄哄的,扁担箩筐碰撞,夹杂着家人的叮嘱。
宋和平和张英英站在自家院门口的高处,远远望着。他们看见宋家俊和宋强俊背着单薄的行李卷,跟在队伍末尾。
宋家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嘴唇紧抿,偶尔回头望向老宅的方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冷漠。
宋强俊则有些茫然,缩着脖子,不时拉扯一下身上不合身的旧褂子。
大队长宋国涛清点人数时,目光扫过人群外的宋和平,还特意扬声问了句:“和平,真不去?好歹能多份补贴!”
宋和平摆摆手:“不去了,家里也走不开,现在的工分够嚼用,她们娘几个在家,我离远了也不放心。”
宋国涛点点头,没再勉强。
队伍开始蠕动,朝着偏远的河洼地进发。
宋家俊在转身前,最后瞥了一眼村东头那栋安静的院落,目光在宋和平和张英英身上短暂停留,复杂难辨。
有对三叔的切齿怨恨,也有对这冷漠旁观的大伯一家的迁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命运强行推着走的屈辱和无力。
春深了,日头一天比一天暖。
张英英家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平静,内里也因空间物资的支撑而安稳富足。
院子里,孩子们的笑闹声,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都透着寻常农户难得的宁和。
只是,这份宁和里,总掺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牵挂。
那封寄往黑省的信,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她心里清楚,爹娘所在的地方偏僻,通信不便,加之他们身份敏感,信件能否顺利到达、能否被允许阅读,都是未知数。
这种不确定性,像一根细细的藤蔓,缠绕在心间。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罗富桂倒台,其“日寇后代”的身份被揭露,这样大的变故,会不会影响到爹娘那边的审查结果?哪怕不能立刻平反,只要处境能稍微改善一点,活计轻省些,少受些冻饿之苦,也是好的。
心底深处,甚至还藏着一个更奢侈的念头:如果能借此机会调回沪市就好了。
她不贪心,不指望立刻恢复原职原薪,哪怕没有工作,只是回去,回到那座熟悉的城市,住在逼仄的亭子间里也好。
至少,离得近。
她去看望他们,不必再跨越千山万水,不必再拿着介绍信忐忑不安地寻找,不必再面对那些冰冷的审查目光。
弟弟英澜也能时常见到父母,一家人在一座城里,彼此能有个照应。
这个念头,像黑暗里一点微弱的萤火,明知希望渺茫,却总在不经意间闪烁一下,提醒着她那份对团聚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