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庐城内。
华灯初上,金樽阁酒楼。
二楼雅间里觥筹交错,喧闹非凡。
空气中弥漫着酒气与烤肉的油腻香味,丝竹之声与男人的哄笑声交织在一起。
乔信袒露着上身,胸口与背后纵横交错的刀疤在烛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手里拎着半满的酒坛,正与围坐一旁的商贾们推杯换盏。
桌上摆满了曲庐城内百姓一辈子可能都吃不上的珍馐美味,银盘玉碗堆叠如山。
空了的酒坛子七歪八倒地堆在墙角,几乎要摞到房梁。
胖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的贾山谄媚地又捧起一坛新开封的九酝春。
殷勤的给乔信斟满海碗,唾沫横飞奉承道:“将军真是海量!威武不减当年啊!来来来,这是小人特意从江南弄来的三十年九酝春,您再尝尝!”
“今晚,咱们必须不醉不归!”
乔信哈哈大笑,声震屋瓦,作势一把将旁边斟酒的俏丽女子搂进怀里,粗糙的大手不规矩地在她腰间摩挲着。
他显然已醉得厉害,眼神涣散,舌头打结,话语含糊不清:“喝...放...放心!有老子在...曲庐城稳如泰山!唐尘?哼,不过一个小瘪三...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敢来犯境!老子让他知道死怎么写!”
围坐的商人们立即发出一片阿谀之声:“将军神威!”
“有乔将军在,我等安心啊!”
“唐尘那厮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就在这群人在酒桌上吹得天花乱坠的时候,就在这喧嚣奢靡的金樽阁十里之外。
曲庐城高耸的城墙之外,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秋风呼啸着卷过荒原,吹得零星几棵枯树不断发抖。
“驾!”
突然,一阵急促得几乎要碎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这片死寂!
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冲破夜幕,可见马口吐着白沫,浑身被汗水浸透,显然已奔跑了不知多少路程。
马背上的斥候几乎完全伏在了马脖子上,盔甲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脸上被风沙刮出数道血痕。
“紧急军情!紧急军情!快开城门!”
斥侯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裂朝着城门大喊。
城楼上的守军被这凄厉的呼喊惊得一个激灵,连忙放下沉重吱呀作响的吊桥。
探子甚至等不及马匹完全停稳,就从鞍上一跃而下,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他一把抓住闻声迎上来的值班校尉,胸膛剧烈起伏,喘得如同破风箱:“快去禀告将军!西荒...西荒大军动了!黑压压的一片,龙旗遮天,正朝着咱们这边来!离城...离城最多也就二百里了!”
值班校尉一听,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二百里?”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些:“你看清楚了?有多少人?真的是主力?”
对于大规模军队而言,这个距离转瞬即至!
“看不清...根本看不清尽头!”
斥候猛摇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恐惧,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太多了!队伍长得从头望不到尾!行军扬起的尘土像沙暴一样遮天蔽日!绝对是主力,全是精锐,浩浩荡荡全冲咱们曲庐城来了!”
校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他知道这是塌天大事,一刻也耽误不得。
“快!你快去军营禀报将军!”他对斥候喊完,自己猛地转身,朝着金樽阁的方向发足狂奔。
一路上,他的心怦怦直跳,非常不安,谁不知道乔将军此刻正在金樽阁喝花酒,而且按照惯例,必定是酩酊大醉。
果然,当这校尉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金樽阁那间喧嚣刺耳的雅间,刚艰难地开口说了一句“将军!紧急军情,西荒...”
话还没说完,就被乔信极其不耐烦地粗暴打断了。
乔信醉眼朦胧,连眼皮都懒得完全抬起,大手胡乱地一挥,差点打翻桌上一盘精美的点心。
“滚...滚蛋!”
他口齿不清地咆哮着,喷出浓重的酒气:“什么狗屁军情...能比老子喝酒重要?天...天塌下来...也明天再说!别...别扫老子的兴!再啰嗦...老子砍了你!”
旁边那几个已有七八分醉意的商人也跟着起哄:“就是就是,将军正高兴呢!”
“些许毛贼,何足挂齿,明日再议不迟!”
“来来来,将军,我再敬您一杯!”
校尉看着瘫在椅子上,眼神浑浊,连坐都坐不稳的乔信,知道此刻再说什么也是对牛弹琴。
他强压下心头的焦虑和愤怒,无奈的行了个军礼,憋着一肚子火退了出来。
他快步回到军营,与其他几个闻讯赶来,同样面色凝重的将领一说,众人也都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主将醉得不省人事,这仗该如何应对?
谁也不敢擅自做主调动大军。
一群高级军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
最后,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派了几个亲兵去金樽阁门口守着,盼望着将军能早点醒酒。
这一等,就眼睁睁地等到了天明。
阳光刺眼照在脸上,乔信才捂着要裂开般的脑袋,一把推开身边的女人,晕头转向,脚步虚浮从酒楼里晃出来。
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只觉得口干舌燥,胃里翻江倒海,对于昨夜后来发生的一切,记忆完全是一片模糊的空白。
一直守在门口,眼睛都熬红了的副将见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箭步冲上去,声音因急切和缺乏睡眠而嘶哑:“将军!您可算醒了!出大事了!天大的事!”
乔信被他的大嗓门吵得眉头紧锁,极其不耐烦地摆摆手,像是在驱赶苍蝇:“吵什么吵!鬼哭狼嚎的,能有什么屁事!”
“西荒大军打过来了啊!将军!昨夜三更斥候拼死回报,敌军主力离我们已不足二百里!一夜过去,现在怕是已经迫近百里之内了!”
副将急得额头青筋暴起,语速快得几乎要咬到舌头。
“啥?”
乔信猛地一愣,停下揉按太阳穴的手,混沌的脑子努力消化着这句话。
酒精让他的思维异常迟钝。
然而出乎副将意料的是,乔信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惊惧,反而撇了撇嘴,露出一副狂妄自大,满不在乎的神情:“切!我还以为什么塌天的大事呢,来了就来了呗,正好!省得老子千里迢迢去找他们了!一群不知死活的乌合之众!”
他一边晃晃悠悠地朝着军营方向走,一边对紧随其后的副将吩咐道:“去,赶紧派人,八百里加急,把消息禀报王爷。”
“就说唐尘那小兔崽子带着他的西荒兵马冲着咱们曲庐城来了,让他老人家放一百个心,有我老乔在,定叫他有来无回,片甲不留!”
到了军营,手下人连忙端来早已备好的醒酒汤。
乔信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碗,辛辣酸爽的汤汁下肚,刺激得他精神稍稍一振,脑子也似乎清明了一点。
他一屁股坐在帅椅上,开始琢磨起来。
敌军远道而来,长途跋涉,肯定人困马乏,补给线长。
老子以逸待劳,占据地利,可不能傻乎乎地龟缩在城里等着他们来围攻,那样太被动了,显不出老子的本事。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思路正确,猛地一拍身前沉重的橡木帅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把周围侍立的将领们都吓了一跳:“传令!点齐十万兵马!老子要亲自带兵出城,找个险要的地方,以逸待劳,给唐尘来个迎头痛击!打他个措手不及,屁滚尿流!”
他手底下那帮将领一听这个命令,脸上都露出错愕和担忧的神色,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敌军声势浩大,可是有百万之多。
我军只带十万人就主动出击,以少敌多,这...这未免太过于冒险和托大了吧?
一位资历较老,性格也较为耿直的刘偏将忍不住上前一步,抱拳谨慎地劝谏道:“将军,请您三思啊!敌军势大,来势汹汹,我军兵力不占优势。依末将愚见,是否...是否先凭借曲庐城高池深固守,同时八百里加急向王爷求援,等待援军或王爷的进一步指示更为稳妥?如此贸然出击,恐非万全之策啊!”
“放屁!”
乔信眼睛一瞪,如同铜铃,直接粗暴地骂了回去,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刘偏将脸上。
“固守待援?那是没卵子的懦夫才干的事!”
“老子打仗一辈子,向来都是主动出击,以攻代守!他们人多有什么用?不过是一群从山里那鸟不拉屎的穷地方纠集起来的乌合之众!缺乏训练,装备破烂,能跟我们久经沙场,装备精良的嶂南精锐相比吗?”
乔信越说越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策略高超,脸上洋溢着过度自信的光芒。
“再说了,老子这次不是去硬碰硬!是去打埋伏!打埋伏懂不懂?等他们长途行军,人困马乏,走到地形险要之处,老子大军突然从天而降,四面杀出,光是这声势就足以吓破他们的胆!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战定乾坤!”
他根本不给手下人再次劝谏的机会,直接开始点将。
声音洪亮专断:“刘将军!李将军!你们俩,各自率领两万人马,提前一个时辰出发,给我悄悄赶到五十里之外龙头山两侧的山林里藏好了!多带弓弩火箭!没有我的帅旗号令,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不准出声,不准暴露,违令者斩!”
“赵将军!”
他看向另一员将领:“你带领三万人,在前面一点的那个野猪坡后面隐蔽起来,同样看我的中军帅旗信号行动!信号一出,立刻给我猛冲敌军侧翼!”
“剩下三万最精锐的中军扈从,跟着老子我坐镇中军!咱们就堂堂正正地摆开阵势,吸引他们过来。一旦敌军主力全部进入伏击圈,听我号令,三军齐出,里应外合,务必全歼敌军!老子要亲手砍下唐尘的脑袋,献给王爷当酒杯!”
乔信说得唾沫横飞,意气风发,仿佛胜利已然是囊中之物,正在描绘着一幅辉煌的凯旋图景。
他手底下那帮将领虽然心中依旧忐忑不安,疑虑重重。
但见主将如此斩钉截铁,自信爆棚,军令已下,谁也不敢再站出来触他的霉头,只好纷纷硬着头皮抱拳领命:“末将遵命!”
很快,曲庐城的军营就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忙碌喧嚣起来。
凄厉的号角声呜咽着划破长空,沉重的战鼓声“咚咚”擂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一队队士兵在各级军官的吆喝和催促声中匆忙集合,披甲执锐,领取箭矢刀枪,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乔信自己也换上了一身锃亮的明光铠,跨上他那匹神骏的高头战马,在亲兵卫队的簇拥下,倒也是盔甲鲜明,旌旗招展,颇有几分大将的威风。
十万大军,排着并不算特别严整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出曲庐城高大的城门,朝着乔信选定的决战之地:龙头山行去。
乔信骑在马上,志得意满地回顾着自己麾下蜿蜒前行,刀枪耀日的部队,心里那点虚荣和得意劲儿又涌了上来。
他对着旁边而行的副将吹嘘道:“看看!看看这军容!看看这士气!唐尘那群叫花子兵拿什么跟老子斗?等打完了这一仗,灭了西荒主力,擒杀了唐尘,王爷肯定重重有赏!加官进爵,金银美人,到时候,兄弟们个个都有份!”
副将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默默祈祷着满天神佛,希望将军这看似豪赌,兵行险着的一把,真能精准地押中宝盘,而不是将十万将士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军一路行进,扬起漫天尘土。
午后时分,终于抵达了头龙山。
这地方地形确实颇为险要,是官道必经之路,谷道相对狭窄,仅容数骑并行,两边都是起伏的土山和石坡,虽然不算极高,但坡度较陡,上面长满了茂密的树木和灌木丛,极其便于隐藏人马。
乔信立即按照原定计划,命令刘、李两位将军率领共四万人马,偃旗息鼓,保持静默,分批悄悄地爬上山坡,钻入茂密的林间深处隐藏起来。
又命令赵将军带领三万人,继续向前,到更前方约五里处的野猪坡后面设下埋伏。
他自己则亲自统领三万最为精锐的中军,在黑风谷出口前面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上,命令士兵们摆开迎战的阵势,大张旗鼓,竖起帅旗,就等着唐尘的军队被吸引过来,自投罗网。
太阳越升越高,初夏的阳光开始变得有些毒辣。
埋伏在密林里的士兵们披着沉重的盔甲,又闷又热,汗流浃背,还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不能大声交谈,不能随意移动,其辛苦可想而知。
时间在令人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山谷前方的道路上依旧空荡荡的,除了偶尔被风吹起的尘土,没有任何大军到来的迹象。
士兵中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怎么还没来?这都等了快两个时辰了...”
“不会是消息有误,或者他们绕道了吧?”
“再这么趴下去,我这身盔甲里的痱子都要捂出来了!”
“林子里虫子太多了,咬死我了。”
就连站在中军大纛旗下,不断有亲兵打扇递水的乔信,也开始显得有些焦躁和不耐烦了。
他几次三番地派出轻骑斥候往前路探查,却每次都回报“未见敌军踪影”。
其实,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从他们大军开出曲庐城的那一刻起,他们的一举一动,排兵布阵的详细情况,早就被唐尘军中的精锐夜不收和轻功高来的探子远远地窥探得清清楚楚了。
深通兵法的韩信,用兵极致谨慎,怎么可能不高度重视战场侦察呢?
乔信这十万大军刚出城门不到一个时辰,其兵力配置。
行军路线乃至大致意图,就已经被迅速禀报到了韩信的帅帐之中。
韩信接到详细军报后,不由得轻笑出声,对身旁的唐尘道:“陛下,看来这位乔信将军,倒是颇有勇气,竟敢舍弃坚城,以寡兵主动出击。还想效仿古人,给我们来个诱敌深入,十面埋伏?”
“只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这戏台子搭得是漏洞百出,儿戏一般。”
唐尘闻言也笑了笑:那韩帅打算怎么拆了他的台?”
韩信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我军只需将计就计,派一支偏师高举旗帜,鼓噪而进,佯装主力进入谷地,吸引并缠住其两侧伏兵。同时,主力精锐兵分两路,利用地形掩护,急速迂回,绕过龙头山,直扑其毫无防护的侧后!首要目标,便是乔信亲率的那三万中军!打掉他的指挥中枢,其埋伏之军自然群龙无首,不成气候,届时或可迫降,或可从容围歼。”
“而且,据探报,乔信此人,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且刚愎自用,昨夜至今更是饮酒误事。将骄卒惰,此乃兵家大忌。我军以逸待劳,计划周详,此战会胜的很容易。”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庞大的西荒军团开始高效而隐秘地调动起来,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撒开,正无声地向着一无所知,仍在傻傻等待猎物上门的乔信及其十万大军罩去。
乔信还在那里做着围歼唐尘主力,立下不世之功的美梦,不停地催促斥候再探,不耐烦地等待着唐尘钻入他自以为是的埋伏中。
他丝毫不知,从他将大军带出曲庐城的那一刻起,他和他的十万将士,就已经不再是猎手。
而是成了别人眼中落入陷阱的猎物,案板上待宰的肥肉,覆灭的命运早已注定。
这场大战尚未正式开启,但胜负的天平,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