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洞碑廊,青苔漫过石阶,历代大儒的题刻在晨露中若隐若现。
看到陈珏,正在勤工进行,清扫落叶的学子连忙丢下手中的竹帚,为首的正是戴着眼镜的王魁。
“先生,今日怎么有兴致来碑林?”
看着一脸崇敬围拢过来的学子,陈珏笑了笑:“我打算离开了,想再好好看看这书院。”
“先生要走?”听到陈珏的话,四周的学子不由惊呼出声,虽然早就知道陈珏会有离开的一天,但是大家都默契的没有提出过,想让陈珏待的更久一点,尽力展现出宾至如归的一面。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早晚是要走的,更何况,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能在这里歇歇脚,遇到大家,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陈珏的目光扫过碑廊里那些年轻的脸庞,他们的指节因常年握笔而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衣服浆洗的泛白,拾起竹帚,轻轻的拂去台阶上的枝叶。
“是我们太没用了... 连帮先生整理典籍都时常出错,更别说跟着您去外面...”王魁声音有些颤抖,不舍的说着,眼眶也有些红,只是话没说完就被同伴拽了拽衣袖,却引得更多人垂下头,他们何尝没偷偷想过追随陈珏,可对比先生践行的事业,只觉自己这点学问实在拿不出手。短短几天的接触,这个十几年龄与他们相当的青年,在他们的眼中已经变成了最崇敬的先生,丝毫不弱于书中记载的先贤。
此时不光在白鹿洞书院之中,整个华国的平庶子弟,甚至是寒门世家都将陈珏视为指引方向的明灯。
“学问不是用来攀比的。”陈珏将竹帚递还给王魁,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们在这里努力学习,把基本功做扎实了,将来能够教出十个,百个学子,便是在帮我赶路了。”
这话像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王魁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先生是说... 我们在这里扎根,也是在为天民学铺路?”
“正是。” 陈珏笑着点头,目光掠过廊下那些斑驳的题刻,“朱子当年在白鹿洞讲学,未必想过百年后这里会成为文脉重镇。你们今日埋下的种子,来日也必将成林。”
不知何时,碑廊外已聚满了人。孙时敏拄着木杖站在晨光里,吕德江捧着他那本《注疏辨伪》,连平日里总爱抬杠的李嵩年都来了,身后跟着一群捧着纸笔的学子。吴子豪挤到前排,声音发颤:“先生要走,怎么也该提前说一声,我们好...”
“好什么?” 陈珏打趣道:“难道要摆酒饯行,耽误你们晨读的光阴?”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却带着哽咽的尾音。孙时敏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卷素绢:“这是书院连夜整理抄录的《天民学序浅释》,每个注脚都标了‘日用实例’,只是时间实在是仓促,原本是想要定稿之后给送给学统作为礼物的,今日既然学统要走,便提前送与学统,也算是我们给先生的践行礼。”
陈珏接过展开,见绢上字迹工整,显然是用心写就的,指尖抚过那些墨迹,忽然转身走向一方空白石碑:“我也留件东西给你们。”
吴子豪立刻反身取来常备在诗词亭中的笔墨,看到砚中的墨有些干涸,周雨薇俯下身来,于铺地的青石水洼之中掬起一捧清水,却是源自晨露从碑檐滴落,经年累月之下滴于青石之上而留下的水洼。
看了看四周的,青山环抱,碧树成荫,十分幽静,悬腕落笔于一块空白的石碑之上,“读书不觉已春深” 七字一改往日缥缈的笔锋,刚劲有力。
“一寸光阴一寸金。” 王魁忍不住低声念出,突然捂住嘴,想起自己在读书时偷懒打盹的过往,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不是道人来引笑,周情孔思正追寻。”随着陈珏收笔,整个碑廊落针可闻。
专心读书,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暮春时节,一寸光阴就像一寸黄金珍贵。如果不是道人来逗笑,还在深入钻研周公孔子的精义、教导呢。这首诗,很明显是一首劝学诗,更是在说白鹿洞书院的学子潜心钻研,至于引笑的道人,自然便是刚刚开了一个玩笑的陈珏自己了,整首诗立意深远,读起来有让人莞尔。
吕德江盯着 “孔思” 二字,忽然长叹:“原来先生追寻的,从来不是推倒先贤,而是要让周孔的真意在光阴里活过来。”
陈珏将笔搁在吴子豪捧着的砚台上,望着屏息凝神的众人缓缓开口:“先贤在提出自己的思想的时候,何尝不是在破当时之旧?对前人的叩问里开出新境?理学能成体系,本就是熔铸佛道、革新儒学的结果。” 他抬手轻抚历代碑上刻文,青苔在石缝间蜿蜒如墨痕,“若后人只知照本宣科,把注疏当金科玉律,那不是尊崇,是把活学问做成了死碑刻。学问如流水,堵则腐,疏则通,今日你们对着这些碑刻生疑,明日便能对着天地生悟。”
孙时敏拄杖的手微微收紧,木杖叩击青石板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学统是说,连《天民学》本身,将来也该被后来者质疑?”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无不屏息凝神。自古以来,潜心治学之人往往笃信己说如金科玉律,鲜少能坦然接纳反对之声,这已经不单单是学问道德的范畴了,更关乎人性深处的执念,凡人皆有护己之私,越是成就斐然者,越难容他人置喙。那些被后世奉为圭臬的学说,当年的开创者何尝不是在质疑声中步步前行?可一旦成了 “先贤”,其言论便往往被束之高阁,成了不容触碰的铁律。
只要是人,天生就不喜欢被否认,被反驳。这世间有些成就的人无不是心态强大,意志坚定,学识高深,自信到自负之辈,取得的成就越大,能力越高,越是如此,想让他们认错,当真是千难万难。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陈珏身上。
要知道,世间多少学者穷其一生构筑学说,便是为了让自己的思想流芳百世,又有几人能有如此胸襟,竟直言自己的学说将来可被质疑、甚至被超越?便是白鹿洞碑廊里那些历代大儒的题刻,说到底又有哪一篇不是在扞卫自家学说的正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