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寒气如针,刺透衣襟。
带湖畔草木低伏,水汽凝于叶尖,将坠未坠,仿佛天地屏息,静候一场风暴。
州府差役列阵而至,铁靴踏破薄霜,声震林樾。
为首的校尉面无表情,手中令旗一展,厉声喝道:“奉提举学事司周秉文钧令,查‘耕读堂’私设讲席、藏匿悖书,图谋不轨,即刻查封!”
话音未落,两名差役已冲入堂中。
案几倾覆,竹简纷飞,砚台碎裂,墨汁泼洒如血。
那张辛元嘉曾授业解惑的松木讲案,被斧头劈作两半,木屑四溅,如同断骨裂魂。
“搜!”校尉一声令下,众役翻箱倒柜。
忽有一人自墙角暗格中抽出十余册抄本,黄麻纸面,墨迹端整,封题赫然写着《美芹十论》四字。
“找到了!”那人高举抄本,声音发颤。
校尉接过,只略一翻看,便冷笑出声:“好一个‘民为邦本,兵在田亩’!这等煽动之言,竟敢广为传抄?来人,焚之!”
火盆抬出,置于堂前空地。
松枝引燃,烈焰腾起,橘红火舌贪婪舔舐纸页。
抄本一本接一本投入火中,焦边卷曲,墨字熔化,化作灰蝶纷飞。
有一页残片被风掀起,竟逆着热流方向飘然升空,越过院墙,穿过竹篱,轻轻落在辛宅后院的草药筛上——那里,辛元嘉正低头晾晒苍术与当归。
他抬头,目光落于那片灰烬之上。
纸虽焦黑,一角尚存三字:“守……土……心”。
他不动声色,缓缓拾起,指尖轻抚焦痕,似触旧伤。
片刻,唇角微扬,低语如叹:“火能焚书,不能焚志;灰可覆字,不可覆心。”
与此同时,主簿陆守拙双臂反绑,被押行于队末。
他脚步踉跄,面色惨白,却仍竭力回首,望向辛宅柴门紧闭的方向。
嘴唇微动,无声吐出三字:“东篱……三卷……”话音未落,差役猛推一把,他踉跄前行,再不得回头。
火势渐熄,余烬如雪,随风飘散。
差役收队而去,只留下断壁残垣与满地狼藉。
耕读堂匾额断裂,半悬檐下,在风中摇晃,发出吱呀哀鸣。
夜幕降临,星河沉寂。
辛元嘉独坐灯下,屋外虫鸣寂然,屋内油灯昏黄,灯花爆响一声,惊破长夜。
不多时,陈砚耕悄然入室。
他已换作村塾童师打扮,青布包头,袖口磨得发毛,双手粗糙,掌心却稳稳捧着一册泛黄小书。
“先生。”他跪地奉书,声音低而坚定。
辛元嘉接过,目光扫过封面——《耕战三字经》,字迹稚拙,似孩童手笔,实则每句皆藏玄机。
“练兵易,养民难;守土心,胜铁关;春犁深,秋仓满……”他逐字默念,指尖划过纸面,若抚脉搏。
良久,他抬眼看向陈砚耕,声轻如语梦中:“明日你便去村塾教书。每授三行,便讲一段:耕牛如何避敌哨,水渠如何伏弓弩,稻田如何藏骑踪。莫提兵法,只说农事;不言战策,但论天时。”
陈砚耕伏地叩首,眼含热泪:“先生不立讲堂,道却遍野;不登朝堂,言已入心。学生愿为薪柴,燃于暗夜,照一隅之地。”
辛元嘉伸手扶起,只道:“火灭处,未必是终局。灰烬之下,若有心者拾之,吹一口气,便可重生。”
同一时刻,范如玉于内室点亮七盏小灯,围成北斗之形。
柳织云与其他六名绣娘已齐聚灯下,面前铺开一匹素绢,洁白如雪,柔韧如帛。
她执针在手,五色丝线穿引如流,针脚细密,纹路初现——云卷波涌,山隐水迢,看似寻常装饰,实则暗藏玄机。
每一道波纹皆对应淮北地形,每一片云影皆标注粮道伏兵之所,丝线经纬之间,竟织成《十论·守淮策》全图。
“此帛缝入裙襕夹层,”范如玉低声对众女道,“若官府查抄,便说是待嫁女儿的嫁衣绣样。妇人执针,亦可执策;裙裾之下,亦能藏锋。”
众绣娘默默点头,针尖轻颤,却不退缩。
一针一线,皆如誓词入骨,无声却千钧。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辛元嘉仍坐灯下,手中多了一册新抄的《三字经》。
纸色微黄,墨迹未干,是他亲笔所录,准备明日交予陈砚耕带往村塾。
他闭目,指尖缓缓抚过纸面,神情静如古井。
忽然,眉心微动。
那一瞬,他金手指“醉眼照世”悄然觉醒——非视物,而是感知文字背后的生命律动。
他感到指下纸张极细微地起伏,如同呼吸;墨痕深处,似有心跳,略快,却坚定,来自某个未知的抄写之人,在某处灯下,一笔一画,虔诚誊录。
他睁开眼,烛光映着他眼中深潭般的幽光。
火未熄,书未绝,言未止。
而人心,已在暗处点燃。
三更时分,细雨如丝,无声洒落带湖村野。
辛元嘉仍端坐灯下,手中那册新抄《三字经》静静摊开在膝上,纸页微黄,墨迹未干。
他闭目凝神,指尖轻抚纸面,似在倾听文字深处的脉搏。
忽然,眉心一跳。
“醉眼照世”悄然运转——非以目视,而以心感。
他觉指下纸张竟有极细微的起伏,如初生之婴的呼吸;墨痕之中,隐隐透出一丝温热,那是执笔者的指温,偏高,带着压抑的颤抖。
更奇者,每当笔锋行至“练兵”二字,笔尖必微微一顿,力道稍滞,仿佛心头被利刃划过,悲愤难抑。
辛元嘉双目未睁,唇间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稚子抄书,字字含血。”
他缓缓睁眼,烛光映照面容沉静如古潭,唯有眸底幽光流转。
片刻后,他低声开口,语调平缓,却如谶语落地:
“明日东村李家小儿,必来问‘兵’字何解。他母饿死去年春荒,此子抄书时,每行皆望坟。”
话音方落,窗外雨声微动,檐下一角黑影轻轻一颤。
一个瘦小身影蜷蹲于阶下避雨处,单薄衣衫尽湿,发梢滴水如泪。
怀中紧抱一本抄本,以油布裹三层,护得严实。
那童子不过十岁上下,面色青白,眼中却燃着不输稚龄的倔强。
他听着屋内声息,不敢叩门,只将脸贴在冰冷木板上,听一字一句,入耳如烙。
他不知自己为何抄写时总在“练兵”处停笔——只记得母亲倒毙田埂前的最后一句话:“若朝廷无人守土,百姓何以为家?”
如今他抄的不是书,是遗言。
屋内,辛元嘉不再言语,只将手中抄本轻轻合拢,置于案头。
他起身踱至窗前,目光穿雨而出,落在远处田埂之上。
梆声忽起。
老更夫江守夜提灯巡夜,竹梆轻击,三短一长,连响七次——正是暗号:“书已分传,火种遍野。”
辛元嘉瞳孔微缩,随即舒展。
推门而出,寒雨扑面,他却不避。
月隐云后,四野昏茫,然田埂之后、溪桥之下、桑林之间,数十道小小身影悄然立起,皆披蓑戴笠,手捧湿漉半干的抄本,齐声低诵:
“春不耕,秋无粮;兵不练,家不防;官不来,民自强。”
声如细流,初时怯怯,继而汇成暗川,低回于旷野,竟使远巡的两名差役驻足良久。
其中一人伸手欲喝止,却被同伴悄然拉住,摇头不语。
他们听得清楚——这不是叛词,却是民心。
辛元嘉立于阶前,仰望星空。
乌云渐裂,北斗隐现,七颗寒星如灯不灭。
忽觉袖中一物微热。
他探手取出,乃是一张折叠素笺——沈怀恩昨夜潜入所留名单,三十七名真心求学者,皆散于江南十二县,多为寒门孤童、戍卒遗孤。
此刻,这名单竟泛起淡淡暖意,仿佛被无数双手辗转传递,浸透了体温与信念。
他凝视良久,终将其收入怀中,贴近心口。
火可焚书,不能焚志;
政可禁言,不能禁心。
而此刻,薪火已不在堂上,而在田垄之间;
大道不存庙堂,却藏童谣一句。
风起云涌之际,一场无声的传习,正随春雨渗入大地根脉。
而在城外十余里,白云观钟楼残影映于雾雨之中,一道素绢悄然卷入袖中,静候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