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饶州城已如沸汤浇雪。
周秉义立于府邸后阁,手中紧握亲信自各地传回的密报。
一页页翻过,皆是“账册焚尽”“灰烬扬江”“无片纸留存”之语,然他眉心越锁越深,仿佛那火光冲天的夜,并未烧出清明,反倒引来了更沉的阴云。
京中风声紧得如同绞索缓缓收紧。
御史台连日闭门议事,临安驿道快马频出,更有数股不明来路的探子潜入江南盐路要道。
他本以为一把火烧了账房,便可焚尽前尘,谁知火灭之后,灰竟生字,谣竟成证,童稚拍手唱的,竟是他私运七千引盐货的数目!
“查不出人,也封不住口?”他猛地将密报掷于地,声音嘶哑,“难道真有鬼神记账不成?”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踉跄,永通号书办跌撞而入,面无人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老……老爷!昨夜烧账时,算盘……算盘动了!”
周秉义冷笑:“荒唐!死物岂能自行?”
“小的亲眼所见!”书板抖若筛糠,“三更刚过,屋中无风,那红木算盘忽地一震,珠子齐跳,落地三颗——排成一个‘三’字!我……我不敢碰,不敢捡,只觉那珠子黑得发亮,像烧过的炭头……”
周秉义霍然起身,眼中怒意未起,心头却先掠过一丝寒意。
他未斥责,反低声问:“哪个算盘?”
“是……是您当年赐下的那副老珠,九十三档,紫檀边,象牙珠。”
周秉义沉默良久,转身步入私库。
烛火幽幽,映照四壁铁柜森然。
他从最深处取出那副算盘——曾是他初掌盐政时辛元嘉亲手所赠,那时他还未堕入贪渊,尚存一丝清名。
辛元嘉当时抚珠一笑:“珠不言,手有汗。算得再密,人心难掩。”
如今十年过去,这算盘早已不用,却仍被供在此处,似一种祭奠,又似一种镇压。
他缓缓拨动一串珠子。
无声。
不是卡滞,不是锈死,而是彻底的、死寂般的沉默。
每一颗珠心竟泛着乌黑油光,指尖轻触,竟如摸到焦炭,黏腻而冰冷。
他猛然缩手,背脊冷汗直透重衫。
——油脂碳化。
他忽然明白了。
这些年,每逢月黑风高,他亲信轮值,深夜密算黑账,手指沾着油灯烟火、酒渍汗液,在这算盘上拨弄百万银流。
指温年复一年渗入木心,油脂浸润珠轴,终在烈火与时间中悄然碳化,凝成一道无法抹去的罪痕。
“珠不言,手有汗……”他喃喃重复,声音颤抖,“辛元嘉,你早就算到了今日?”
他猛地将算盘砸向地面,却不料那一声闷响,竟惊得满室烛火齐晃。
碎片四溅,一颗黑珠滚至脚边,停在阴影里,幽幽反光,宛如一只不肯闭合的眼睛。
同一时刻,带湖村外,黄墨枯伏身于丰裕号后库废墟之中。
此处已被焚三次,官差巡查不断,但他熟知每一寸地砖的松动之处。
依辛元嘉密信所示,他撬开地底暗格,果然掘出半块焦黑算盘残板,边缘卷曲如枯叶,中心却奇迹般留存一段完整珠轨。
他双手捧出,藏入怀中,连夜奔至带湖草庐。
辛元嘉接过残板,未言一语,只以桑汁细细润之。
那木纹吸汁渐深,原本隐匿的数百道细微划痕竟一一浮现——如岁月刻刀,留下不可磨灭的轨迹。
他闭目,掌心覆板,心神沉入“醉眼照世”。
刹那间,万象非形,唯感其律。
每一道划痕,皆携带着拨动时的手腕频率、呼吸起伏、心跳节奏。
他仿佛看见无数个深夜,有人独坐灯下,指节微颤,汗水滴落,一次次拨动算珠,计算着如何瞒天过海,如何分赃三路。
“初七……十七……廿七……”他低语,声如梦呓,“每月三夜,三更起算,共三十七次。”
范如玉执笔疾书,将时间、规律、轮值之人尽数绘入一张“贪墨时图”,图成之刻,窗外雷声隐隐,似天地为之动容。
数日后,临安御史台。
陆守拙跪呈《灰心录》与“九蛇图”,满堂哗然。
有御史冷笑:“区区残纸焦布,安知非伪造构陷?”
陆守拙不答,只请出黄墨枯所献算盘残板,当堂以热茶水轻润其纹。
须臾,木纹深处显出密密麻麻的划痕,纵横交错,井然有序。
他又召当年抄录明账的书吏对质。
老吏一见残板,浑身剧震,扑跪在地,泣不成声:“这……这是我拨过的!每夜算完明账,他们便逼我另算黑账……手抖不敢停,怕露破绽……这些痕……是我命里的血印啊!”
满堂默然,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主审御史久久凝视残板,提笔批下八字:
珠有痕,心有罪。
批文落纸,如定生死。
与此同时,勾栏深处,白玉盏怀抱琵琶,缓步登台。
台下人声喧嚷,酒香肉腻,她却目光清冷,扫过满座权贵亲随。
弦音乍起,如雨打枯荷。
她启唇唱道:
“官报损耗三百引,实销三千不见影!
明账哄天子,暗账喂老虎,黑账养贪蛇!
一斤盐价涨三文,家家灶冷断炊烟!”
歌声未歇,她指尖忽顿,弦声戛然而止。
全场静默。
她抬眸,轻声道:“今夜新添一折——”
众人屏息。
她拨动琴弦,一字一句,如刀刻石:
“算盘无珠也咬人……”夜未深,勾栏瓦舍却已沸反盈天。
白玉盏再登露台,素衣如雪,怀抱琵琶,弦未动,眸先冷。
她望向台下那些锦袍玉带、醉眼惺忪的权贵随从,嘴角微扬,竟无半分怯意。
一曲《辛公查账谣》旧调重起,百姓闻声聚拢,窗棂外挤满了仰首倾听的面孔,连巡夜更夫也驻足不动。
“盐引虚报三百斤,暗吞千银入私门!
明账献君前,黑账埋深渊,算盘烧尽火不眠——”
歌声方落,忽地拔高一音,如裂帛穿云。
她指尖猛挑,七弦齐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算盘无珠也咬人,黑账烧尽火不熄!”
满堂骤寂,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应和。
孩童拍手而唱,老者拄杖相和,酒肆掌柜抄起算盘敲桌为节,街边乞儿以石子排作算盘九档,口中念念有词:“一珠一贪官,九珠下地狱!”那稚嫩童音在巷陌间回荡,竟似天地共审,万民执笔。
周秉义密令差役速捕白玉盏,斩此谣言之喉。
三班衙役持令闯坊,铁链哗啦作响,杀气腾腾。
然甫入勾栏大门,眼前景象令其脚步顿止——
满堂百姓齐立案前,掌击桌面,声浪如潮,诵谣之声汇成洪流,震荡屋梁。
有人手持焦纸残片,有人捧着刻满划痕的木板,更有老妇将“灰心录”三字写于布幡之上,高悬厅中。
差役欲上前拿人,却被数十双眼睛死死盯住,那目光不怒而威,如刀如炬,竟叫人寸步难行。
为首差役额上冷汗涔涔,终不敢动,只得退身而出,回报府衙:“非一人唱,乃万人心……若强行拘捕,恐激起民变。”
话音落下,州府内外死寂如墓。
当夜,带湖草庐,月隐星沉。
辛元嘉独坐桑树之下,手中轻托那块自废墟掘出的算盘残片。
木纹焦黑,裂痕如蛛网,却隐隐透出一丝温润之气。
他闭目凝神,运起“醉眼照世”,心光如水,缓缓浸入木理深处。
忽觉掌下微颤——并非风动,亦非兽行,而是根脉自地底传来细微律动,仿佛千年古树与人心同频,与罪痕共振。
他缓缓将残片置于桑根之上,低语:“你记下的,不只是数字,更是天道。”
刹那,大地无声震颤。
七十三户农田犁沟之下,桑麻根脉齐齐轻抖,如琴弦被无形之手拨动。
那频率,竟与当年黑账拨算之时完全吻合——初七、十七、廿七,三更起算,共三十七次,分毫不差。
茅屋内,范如玉正展卷《山河灯录》,忽见《灰心录》页边墨渍蜿蜒,本以为是茶水浸染,细看之下,寒意陡生——那墨痕自行连缀,竟成一个清晰无比的数字:三十七。
她指尖轻抚纸面,低声叹道:“信已成网,蛛不动,网自收……天地之间,岂容掩耳盗铃?”
与此同时,临安诏狱幽深处,周秉义蜷坐于囚笼之中,忽觉袖中异样。
探手一摸,竟是那枚曾藏于贴身小袋的算盘黑珠——今夜竟自行碎裂,乌黑粉末如活物般渗出,顺指缝钻入肌肤。
他惊骇欲甩,却觉掌心发麻,血脉如蚁噬蛇咬,冷汗瞬间湿透重衣。
他抬头望向铁窗外一线残月,耳边似有无数孩童齐声吟唱,由远及近,穿墙透骨:
“一珠一贪官,九珠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