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霜重,寒气如针,刺透蔡州城外的薄雾。
天光未明,紫衣内侍自驿道策马而入,袍角沾满夜露尘泥,身后仅随两名禁卫,悄然抵至转运副使行辕。
门吏欲阻,内侍低语一句:“天子密诏。”声如寒泉滴石,不容迟疑。
辛弃疾闻报而出,素袍木履,眉宇间不见惊色,唯有沉静如渊。
他迎客入厅,奉茶不语,只将手中一卷《屯政纪要》轻轻置于案上,墨迹犹新,字字皆录百姓所纳之粮、所垦之田、所修之渠。
“陛下闻蔡州民聚如军,恐生变乱,命公即日返临安述职。”内侍取出黄绸密诏,声音压得极低,却似暗藏雷霆。
厅中烛火微晃。
钱算盘立于屏风后,指尖发颤,几乎握不住册簿;孙铁角手按牛绳,虎目圆睁,只待一声令下便冲出护主。
刘石柱更是按刀欲动,却被范如玉一个眼神止住——她立于堂侧,青布包头,手中端着一碗热姜汤,神色安然若水。
辛弃疾却笑了。
他起身整衣,向内侍长揖一礼:“敢请大人移步东坡,走一程。”
“何意?”
“请大人亲眼看看,”他目光清冽,“是‘聚民为乱’,还是‘聚土为生’。”
晨光初破云层,东坡田垄如织,阡陌纵横。
一行人缓步行来,只见农妇蹲于晒谷场边翻动金粒,笑声清脆;孩童挎篮拾穗,偶得半把也欢喜雀跃;老农坐在田埂上修补犁铧,铁锤轻敲,节奏如歌。
渠水潺潺流过新开的引道,映着天光,宛如银带穿野。
远处石碑矗立,刻《引泉三十六诀》,字迹遒劲,详述凿渠、导流、蓄涝之法,末尾署名“辛元嘉撰”。
内侍驻足良久,手指轻抚碑文,喃喃:“此非乱政……乃治本之策。”
忽闻牛鸣低沉,孙铁角牵那头角缠红布的老黄牛缓步而来。
牛鼻频频抽动,似嗅到什么异样,猛然低头,双脚猛抵地面,不肯前行。
辛弃疾眸光一凝。
当夜,月隐星稀,寒风穿棚。
他宿于首垦田头草棚之中,掌心血契忽震三下,如心跳骤停。
地脉通心之术臻至化境者,可感百里之内土动石移,乃至人心躁动。
此刻,地底传来断续掘土之声——非锄非镐,而是铁钎凿骨般的闷响,且深埋七尺之下,方位直指赵守田祖坟所在!
他闭目凝神,心渊照影缓缓展开:夜幕下,数名黑衣家奴鬼祟掘坟,将一方石碑徐徐埋入墓侧,碑面赫然刻着“辛元嘉誓反宋室,私藏甲兵,图谋割据”十二字,刀痕崭新,泥屑未干。
一人冷笑低语:“明日自有御史参奏,看这辛弃疾如何脱罪!”
辛弃疾睁眼,神色不动。
他唤来孙铁角,只说一句:“牵牛绕赵氏祖坟三匝,勿惊动。”又命刘石柱率十名屯民,携锹镐潜伏林畔,待牛鸣示警,即刻掘土。
子时三刻,牛群突躁,老黄牛仰首长嘶,双角猛刨地面。
刘石柱一声令下,众人齐动,深掘三尺,果然挖出石碑!
字迹尚湿,泥浆犹滴,连刻工手法都与州府官碑迥异。
辛弃疾立于坑前,火光照面,冷笑道:“以祖坟藏奸,借鬼诬贤——赵守田,你辱及先人,更欺天下人之智。”
翌日清晨,钟鼓未鸣,全州百姓已闻风而聚。
田心碑前万人空巷,男女老幼执镰提筐而来,肃然而立。
辛弃疾立于高台,手举伪碑,朗声道:
“有人以石刻谎,欲焚我于朝堂,陷我于不义!”
声如洪钟,震落枝头霜雪。
“今日,我不诛人,不诉冤,只焚此妄言于天地之间,让灰烬归田,肥我禾黍!”
火焰腾起,碑石在烈焰中崩裂,黑烟卷着碎屑升空,随风散入千顷良田,仿佛一场黑色的春雨。
范如玉缓步上前,身后数十妇人捧出新织“艾阴布”——此布以苦艾浸染,耐腐防蠹,可存三十年不朽。
她们当场裁布为条,每幅书写各屯田界、存粮数目、劳力姓名,交由每户签署画押,血指为印,层层叠叠,如编户籍。
钱算盘则命匠人将《田册》全文镌刻于十块青石,立于五村三镇路口,碑额大书八字:“此田归耕者,三代不耕,官不得夺。”
万人默然跪拜。
就在此时,刘石柱猛然拔出腰间旧犁,双手高举,面向苍天嘶吼:
“从今往后,谁敢夺我田土,伤我乡亲——我刘石柱,犁尖所指,便是性命所向!”
话音未落,一名老农默默上前,以犁尖划地一道深痕。
继而第二人、第三人……千人执犁而动,犁铧破土,划出纵横界线,无需丈量,不凭官契——犁过之处,即是家园。
风起原野,稻浪翻涌,仿佛大地本身也在回应。
而在人群最前方,那柄曾翻起第一垄荒土的旧犁,静静斜插于田心碑旁,刃口朝天,如剑指苍穹。
晨霜未消,辛弃疾于首垦田畔草庐中伏案疾书,掌心血契微颤,似有千军暗涌。
火盆将尽,余烬泛着暗红,映得他眉骨深陷,目光如炬。
笔走龙蛇,墨染《屯政纪要·终卷》,字字如犁破土,不避锋芒:“民之所依,在田不在诏;政之所立,在心不在令。”窗外风声簌簌,仿佛万千犁铧划过冻土,一声声,一痕痕,皆刻入大地血脉。
他搁笔闭目,指尖轻抚血契——那滴自掌心渗出的血,早已随昨夜春风坠入犁沟,与泥土混融,不知今晨已化作哪片麦根下的养分。
可他知道,那一滴血不是终结,而是觉醒的引信。
百姓以犁为契,非因一人之威,而是三十年流离之后,终于明白:土地不会说谎,耕者才有归处。
帐外忽传低语,是刘石柱带人巡夜归来。
脚步沉稳,无惊无扰,只在草庐前顿了顿,低声对守卫道:“主官未眠,莫叫人扰。”随即远去。
辛弃疾听得真切,唇角微动,未曾言语。
这汉子曾只知护田如命,如今却懂护人心更重。
一屯联保,九屯共援——此誓出口之时,蔡州已不再是朝廷一纸调令便可轻易撼动之地。
更深露重,孙铁角独自来到“共济井”畔,往日喧闹的牛栏今夜寂然。
病牛昨日逝去,皮毛瘦脱,唯双角依旧坚挺。
他亲手将其埋于井侧,又立石碑,上书八字:“牛知水脉,人守良心。”此刻他蹲身抚碑,喃喃如祷:“老伙计,你活时识旱涝、辨泉源,如今葬在此处,也算看着咱们的田,守着咱们的约。”
井水幽深,倒映残月,竟似有一线暖流自地底悄然涌动。
孙铁角猛然抬头,望向首垦草庐方向——那里灯火未熄,如星悬野。
而此时,临安宫中,紫宸殿烛影摇金。
宋孝宗独坐御前,手中正展读内侍密报。
纸页翻至“百姓以犁为契”一条,忽停住,良久不动。
殿内寂静,唯有铜壶滴漏,声声催夜。
他缓缓掩卷,仰望殿顶蟠龙藻井,轻叹一声,几近呢喃:“元嘉不需兵……他已让天下人在土里写下了名字。”
声音落下,似有千钧坠入深宫寒渊。
宦官屏息垂首,不敢接言。
这位素来隐忍克制的君王,眼中竟掠过一丝震动与忌惮交织的微光——不是惧其谋反,而是惊其得民心至此。
一个被猜忌的臣子,竟能使万民执犁为誓,以土立约,视官印如尘泥……这般力量,不输兵戈,却比兵戈更难收束。
远处钟鼓楼传来五更初响,霜色浸透宫墙。
而在蔡州,天光仍藏于云后。
辛弃疾伏案静坐,忽觉心血翻涌,血契再度微颤,仿佛感应到千里之外那道注视的目光。
他抬手抚额,眼前浮现出祖父辛赞临终那一幕——病榻之上,老人枯手紧握其腕,声若游丝,却字字凿心:
“收复故土,非为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