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临安宫禁深处烛火未熄。
张承恩踏着青砖疾行,袍角带风,步履沉重如负千钧。
他手中捧着一卷黄绫诏书,边缘微皱,似经风雨跋涉。
殿前内侍欲拦,却被那目光中所藏的决然震住——那是从江宁一路策马奔来、不曾换衣歇息的老臣之怒与忠。
“陛下犹在政事堂!”有小宦低呼。
张承恩不答,径直入内。
殿门开处,灯火煌煌,孝宗赵昚独坐龙案之后,眉间郁结未展,手中正翻阅《美芹十论》旧稿,纸页泛黄,边角磨损,显是常读常思。
“臣张承恩,奉辛弃疾江宁急报!”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钉入木。
孝宗抬眼,见其衣衫沾尘,双目赤红,心头一紧:“可是北事有变?”
“非战事,胜于战事。”张承恩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诏书,“辛弃疾已抵江宁,病骨支离,犹载诏南渡。江南百姓闻其舟至,童子列岸诵《破阵子》,声动长江;万家灯火自发燃起,如星河倒映山河。更有素布悬空,朱绘山川,直指汴京——民心所向,不在庙堂,在此人一身!”
殿中寂静,唯有铜壶滴漏声清晰可闻。
孝宗缓缓起身,接过诏书展开,目光落在“总领北伐,便宜行事”八字上,指尖微微发颤。
这是他百日前犹豫再三才允下的密旨,曾命枢密院封存三日,迟迟不敢发出。
而今,一字一句皆如刀刻心上。
“朕疑之百日……”他低声自语,声音里竟带了哽咽,“民信之如一。若再迟三日,恐失天下之心。”
话音未落,忽见诏书夹层微裂,一角纸边参差,似被人撕去。
殿角阴影中,一人匍匐而出——赵阿墨。
这位诏书校勘官伏地不起,额触金砖:“臣……擅裁伪令,罪该万死!”
众人哗然。
赵阿墨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前日有内侍传‘副使节制三路’之命,印文不符旧规,语气僭越。臣细察墨痕深浅、绢质新旧,断定乃有人仿诏夺权,意图乱军。不得已,撕其一角焚之,以保圣谕清明。”
满殿肃然。
良久,孝宗凝视手中真诏,忽然取朱笔,在末尾添写一句,力透纸背:
“诏出朕心,权归辛卿,再议者斩。”
墨迹未干,一道惊雷划破夜空,照亮整座宫殿。
仿佛天地亦为之动容。
与此同时,钱塘江口,辛弃疾卧于舟中。
三日昏睡,梦无断绝。
他梦见江南水田犁破春泥,书塾孩童齐诵《孝经》;又见黄河冰裂,燕云铁骑踏雪南望。
南北万里,万千心跳竟如江潮起伏,汇成一股浩荡洪流,在他胸中奔涌不息。
醒来时,帐帘轻动,范如玉正执巾蘸野艾汤,为他擦拭额头。
药香清淡,伴她低语:“心安,病可愈。”
他睁眼望着她,目光深远如古井映月。
“非我心安,”他轻声道,“乃天下心安。”
话音落下刹那,那沉寂已久的“心渊照影”再度开启——不是兵法推演,不是战局回溯,而是前所未有的感知:江南农夫挥锄的节奏,竟与塞外戍卒擂鼓的节拍完全同步;南国学子夜读的呼吸,与北地难民蜷缩取暖的喘息,竟在同一频率起伏!
这不是巧合,是共鸣。
是千万人同忧同愤、同愿同念所凝聚的天地脉动。
他闭目静听,仿佛听见了山河的心跳。
“灯影同战……”他喃喃,“终成天人同感。”
此时江风忽起,卷开窗帷,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清辉洒落舱中。
那两只盛满故土的陶坛静静立于香案,坛身映月,竟似有微光流转。
范如玉悄然取出一幅画卷,尚未题名,只以细笔勾勒南北山川。
南侧绘耕读图景:老农牵牛,童子执卷;北地则画战守之象:烽燧连绵,将士披甲。
两幅之间,一条无形之线贯穿大地,如同血脉相连。
她未言,只将画卷轻轻置于案上,与《美芹十论》并列。
辛弃疾凝视良久,忽觉胸中块垒尽消,志意如虹。
民心既归,天命可见。
而真正的北伐,不在刀兵起时,早在万民心跳共振那一刻,便已开始。
第322章 心布北渡
钱塘江口,残月悬于天际,如一弯冷刃割裂云层。
辛弃疾倚坐舟首,披甲未卸,眉宇间病色犹存,然双目炯然若星火不灭。
他凝望着北方——那片被冰雪封冻的山河,仿佛能听见黄河冰层下暗流奔涌的呜咽。
“小羽。”他轻唤。
少年信童立刻趋步上前,双手捧起十只青羽白尾的信鸽,羽翼微颤,眼如黑曜,皆是经年驯养、识途通灵之种。
每只脚上缚一卷细绢,其上墨迹未干:“诏心两安”四字篆意沉雄,笔锋似刀劈斧凿;另附《南北心跳图》缩影一幅,范如玉以淡墨勾勒,朱线贯脉,题“山河同脉”四字于中轴之上,血一般鲜红。
“此去千里,穿烽燧、越铁骑,纵死不得坠落。”辛弃疾伸手抚过最前一只鸽背,低声道,“你们带去的不是书信,是千万人心跳共振之声。”
小羽跪地叩首,仰面道:“奴誓死传音,不负统帅托付!”
话音落时,十指齐扬,十羽振翅腾空,划破寒夜,如十颗流星刺入苍冥。
它们不循常路,避开了金兵哨探频密的滁州驿道,直取淮南古渡,欲借江淮义民暗设的接力鸽站,一路北跃至燕云十七路。
就在第一羽掠过黄河冰面之际,异象顿生。
冰原之上,一面素布忽自雪堆中扬起——乃此前辛弃疾命人暗埋于沿岸要隘的“心布”,长三丈,无字无纹,专为感应“天人同感”而制。
此刻竟无风自动,猎猎翻飞,如被无形之手高举向天。
刹那间,十七处分寨中的义军首领同时惊觉:篝火旁的老卒猛地抬头,正在磨刀的壮汉停手侧耳,了望台上的哨兵脱口而出:“南边……有动静了!”
他们不知何故,却本能地望向燕云方向,仿佛心头被人轻轻一推——那一瞬,所有人耳边都似响起孩童诵《破阵子》的清音,江南稻田犁土的节奏,与北地战鼓隐隐相合。
“是他。”一位独臂将军喃喃,“辛公的心,到了。”
与此同时,临安宫城深处,一座不载于籍的暗殿之内,烛火幽绿。
韩侂胄立于蟠龙屏风之后,手中帛书泛着诡异光泽——那是裴文节动用太乙秘术,在辛弃疾昏睡时摄录其梦语所成。
纸上赫然写着:“山河同感……万民一心……心渊照影,可通天地……”字迹扭曲如蛇行,墨中竟渗出淡淡血痕。
他指尖缓缓抚过“心渊照影”四字,唇角微扬:“你感得了天下心跳?好啊……那我便让你的心跳,从此归我掌控。”
烛焰忽爆,光影摇曳间,墙上投下的影子竟举起一柄巨刃,遥指南方天际,似要斩断那自江口升起的龙形气运。
而在遥远的钱塘江畔,潮声渐起,如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辛弃疾独立船头,忽觉胸口一热,仿佛万千声音在血脉中齐鸣。
他知道——
有些命令不必出口,有些战鼓早已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