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雪势稍歇。
风如刀片刮过城头残垣,断旗猎猎,似未尽之誓。
护城河上冰层新裂,水汽升腾,在夜色中凝成薄雾,如幽魂游走。
南门箭楼之上,那支孤烛已第三次熄灭,余烬飘散,像一颗坠落的心。
城上将士屏息,火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有人握矛的手青筋暴起,有人低语祷告,更多人死死盯着那根变黑的烛芯——它曾是辛统帅安危的象征,是军心不溃的图腾。
如今三箭连至,灯灭三次,仿佛天命将倾。
但就在这死寂之中,一道素影缓步而出。
范如玉披着半旧貂裘,发髻微乱,几缕焦痕黏在额角。
她俯身,从怀中取出火镰,轻轻一击,火星迸溅,落在重新缠绕的烛芯上。
火光跳动,如初生之婴,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再灭。”
一声冷语自旷野深处传来。
弓弦震响,破空如蛇。
第三箭撕裂雾气,直扑烛火。
箭尖未至,劲风已扑面而至,烛焰剧烈摇曳,几乎断绝。
然而就在即将熄灭的一瞬,一股清流自城下涌来——不是水,而是寒雾骤浓,裹住火焰,竟使火苗反卷而上,燃出一抹诡异的蓝白。
箭矢入雾即偏,斜插入城砖,尾羽嗡鸣不止。
众人惊愕抬头,只见南门外雪沟之中,十余孩童正奋力拖拽麻绳,牵引着一条由碎冰铺就的暗渠,汩汩流水顺着雪槽蜿蜒而上,直通火源。
领头少女单薄如纸,面色惨白,却是眼神坚定,正是河灵。
她仰望城楼,嘴唇无声开合:“火不灭。”
城头有兵卒热泪盈眶,低声传语:“那丫头……凿了十里冰河!”
辛弃疾端坐帅帐,双目仍闭,然识海翻涌。
“心渊照影”映照四方,万千瞳影流转不息。
此刻,他的神识牢牢锁住城外那一双眼睛——冷镝。
那是一对极寒之瞳,如北地永冻湖面,不见波澜,却藏杀机万重。
更异者,其呼吸竟有三度停顿,每一次皆在拉弓前瞬间凝滞,似野兽伏击前吞吐气息,蓄力于无形。
辛弃疾心头一凛:此非寻常射手,乃以命养箭之人。
他唇齿轻启,声若蚊蚋:“右翼垛口,秦猛伏弓,待其引弦,即射其肘。”
话音未落,城下雪原之上,冷镝已换弓在手。
这张弓非铁胎,而是乌木包钢,弓臂刻有狼首纹,传说出自女真萨满之祭器。
他缓缓举弓,动作沉稳如山岳推移。
这一次,他不再瞄灯。
他抬眸,望向城楼中央那个素衣女子。
范如玉正抚着烛台边缘,指尖微颤,却不退半步。
风吹起她的裙裾,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战旗。
冷镝嘴角微扬,露出一丝近乎悲悯的冷笑。
弓开满月。
刹那之间,辛弃疾“心渊照影”骤然捕捉到其肘部肌肉一颤——那是发力前最后的征兆!
几乎同时,城头暗处,秦猛搭箭在弦,屏息静气,一箭离弦,无声无息,如夜蛇游行。
“嗖——”
利矢破空,精准钉入冷镝右肘外侧穴道。
血花迸溅,弓脱手坠雪,发出沉闷声响。
冷镝身体剧震,却未嚎叫。
他低头看了一眼伤口,伸手拔箭,血顺指缝滴落,在雪地上烧出一个个小洞。
随即,他抽出腰间短刀,割下袍角,缠臂束血,动作干脆利落,仿佛痛觉早已剥离。
然后,他开始向前走。
一步,一步,踏雪而来。
没有弓,没有盾,仅凭一柄弯刀,竟欲徒手攀城。
周哑子怒不可遏,抄起鼓槌就要擂鼓示警。
老灶亦提铲跃上女墙,嘶吼:“狗贼敢近!”
“不可。”
辛弃疾终于睁眼。
目光如电,扫过全城。
“鼓未响,则敌不知我乱;灯尚明,则民不信危。此刻若乱阵脚,便是中计。”
他站起身,负手立于帐前,遥望那雪中独行的身影,低声道:“此人非为破城,乃为破心。他要我们惧,要我们躁,要我们在慌乱中自毁灯火。”
众将默然。
唯有范如玉缓缓转身,望着那盏在风中摇曳的烛火,眼中泛起微光。
她抬手,轻轻抚过鬓边残发——那里已有几缕被火燎焦,散发出淡淡的苦味。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影与火光融为一体。
而在城外,冷镝已行至护城河边。
冰面湿滑,水流湍急,他却如履平地。
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重,仿佛不是攻城,而是赴约。
河灵蜷缩在雪沟深处,紧紧抱住竹篓,牙齿打颤。
她知道,这一夜,不只是守城之战。
是信念与绝望的较量。
是火,能否真正照亮黑暗的试炼。
而那盏灯……
仍在燃烧。三更未至,风雪再起。
城头那盏烛火,在范如玉燃尽半束青丝后,骤然腾起丈许烈焰,映得南门如白昼初临。
火焰呈金红之色,边缘泛着幽蓝,仿佛熔铁自地底喷涌而出,将寒雾蒸成滚滚白烟。
那一瞬,整座建康南城仿佛苏醒的巨兽,呼吸之间皆是炽热战意。
范如玉立于火光中央,素衣猎猎,发梢焦卷如枯草,面容却平静如古井无波。
她凝视着那跃动的火焰,声音清越如磬,穿透风雪:“此灯燃我发,亦燃我心。今日若死,魂亦守门!”话音落时,一缕青烟自她鬓边升起,似魂魄离体,又似誓言入天。
城上万卒屏息,继而齐声怒吼:“灯不灭,城不破!”声震云霄,连冰封的护城河都似为之轻颤。
那声音不是出于军令,而是源自心底最深处被点燃的信念——他们所守者,非仅砖石高墙,更是心中不灭之光。
周哑子双目赤红,手中鼓槌高举,却未击鼓。
他猛然转身,面向全城,以全身之力将鼓槌重重顿地——咚!
咚!
咚!
三声闷响,如雷走地脉,非战鼓之杀伐,乃“心火同燃”之节律。
这是当年辛统帅于滁州练兵时所创的暗令,唯有亲信将士才懂其意:心同火,火同命,一人燃,则万心俱燃。
老灶早已带火头军备妥滚油。
此刻闻令而动,数十口大锅倾覆,黑油如瀑泼下城墙。
油遇烈焰,轰然爆燃,化作一道火墙横亘城前,烈焰翻腾,竟逆风反扑,烧得护城河沿噼啪作响,冰层寸裂。
金军埋伏在雪沟中的敢死队尚未近城,便被热浪掀翻,惨嚎之声隐没于风雪。
城外,冷镝已攀至女墙半腰。
他单手执刀,左手肘缠布渗血,动作却依旧沉稳。
可当他抬头,望见那冲天火光中,千百双眼睛齐刷刷盯住自己——不是仇恨,不是恐惧,而是如神明俯视蝼蚁般的静默注视——他心头骤然一悸。
瞳孔猛地收缩。
那一瞬,他仿佛置身荒原,四野皆火,万目如钉,刺入骨髓。
他一生杀人无数,箭下亡魂近百,从未惧怕。
可此刻,他竟觉呼吸窒塞,心跳紊乱,连握刀的手都微微发颤。
他不信鬼神,但眼前这火、这人、这城,分明已超脱凡俗之战。
阿犬伏在垛口,一眼窥其神色,低呼:“敌将瞳散,已惧!”
帅帐之中,辛弃疾终于睁眼。
眸光如电,照彻寒夜。
他不再闭目运“心渊照影”,也不再低声传令。
这一次,他站起身,袍袖拂动,声音不高,却如金石掷地:
“斩之。”
秦猛早已蓄弓待发。闻令瞬间,松弦——
利箭如流星贯月,直取咽喉。
冷镝本能侧首,却因心神失守慢了半息。
箭锋破喉而入,血柱喷溅三尺,染红身下白雪。
他张了张嘴,似欲言,终未出声,身躯缓缓后倾,坠入雪渊,无声无息。
城上火光未熄,反而愈发明亮。
范如玉缓步上前,指尖轻抚烛台边缘,低语如诉:“灯在,人在。”
就在此刻,小羽自暗道现身,手中三羽信鸽振翅而起,携拓影飞向北方夜空。
那纸上只绘一灯、一城、一女子剪影,旁书四字:“灯战初捷。”
千里之外,幽州帅府。
完颜守贞正饮酒观雪,忽闻急报,展开拓影,面色骤变。
杯中酒液倾洒案前,他猛地起身,怒掷酒杯于地,碎瓷四溅:
“辛元嘉……非人,乃火神!”
风雪愈发狂乱,建康城头,火光仍耀九霄。
而远处雪野尽头,隐隐传来战鼓余震,似有万千铁蹄将动。
帐中,辛弃疾重新闭目,端坐如山。
火光映面,不动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