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明州港外海雾如纱,层层叠叠地缠绕在礁石与桅杆之间。
辛弃疾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走入渔村,身后只带两名随从,衣袍素净,毫无官威。
地方知府原欲设宴迎迓,却被他婉拒:“今岁春汛将至,我来问潮,不问杯盘。”
那知府讪讪而退,私语僚属:“转运副使巡讲浙东,却跑来听渔夫说风向?莫非真信了那些燃艾报信的荒唐话?”众人哄笑,以为痴语。
然辛弃疾不争不辩,当夜便宿于村尾一间茅屋。
泥墙漏风,草榻微潮,他却安之若素,闭目静息。
窗外涛声起伏,似远似近,如千军踏浪而来。
更深人静时,他的“心镜”悄然开启——那是自幼磨砺出的过目不忘之能,如今竟演化为一种玄妙感知:凡有执念未散、血仇未雪之人,其临终一念,如微光浮尘,可入梦来。
此刻,一道极淡的灰影在他识海中浮现:一名老渔民跪倒在焦土之上,双手捧起半片烧焦的襁褓,口中喃喃:“黑帆……船影如林……无旗无号……自海上来……”画面倏忽破碎,唯余腥风扑面,火雨倾天。
辛弃疾猛然睁眼,额角沁汗。
这景象他认得——数月前登州遭袭,金军残部乘海船突袭沿海村落,屠村掠粮后扬帆而去。
朝廷压下奏报,称不过是“海盗流寇”,不予追究。
可眼前所见,分明是登州百姓临死前的执念残影,竟跨越千里,与此地渔民口中的“外洋黑帆”完全吻合!
他披衣起身,推门而出。
海风扑面,带着咸腥与警兆。
远处几盏渔火摇曳,如同大地之眼,默默守望。
翌日清晨,辛弃疾邀十余户老渔家共饮春酒。
酒是粗酿米醪,盛在陶碗里,热气腾腾。
他亲自斟酒,问潮汐、询季风、探暗流,言语谦和,毫无矫饰。
老人们渐渐放开,说起近日异状:“三日前,有人见东南天际有黑线横海,疑是船影。”“风向不对,南风本不该送船至此,可昨夜芦苇荡边确有铁锚拖痕。”“还有人闻到焦油味,像是北地战船涂舱用的松膏。”
每一句闲谈,皆被辛弃疾默记于心,化作“心镜”中的经纬坐标。
他不动声色,只命李铁头暗中绘制《渔汛图》,将各村渔船归港时辰、潮位深浅、避风湾口一一标注。
图中看似记录民生,实则暗藏兵机——某时某刻,某湾可聚船五十;某潮某风,某滩可伏火筏十列。
与此同时,范如玉已在后方悄然布网。
她召来童蒙教习阿言,低声授意:“编一首新谣,要朗朗上口,妇孺皆会。”阿言领命,提笔疾书:
“三月三,渔汛还,
黑帆来,点艾烟;
东家烧锅,西家藏船,
阿娘煮粥莫吹烟。”
词虽俚俗,却暗藏指令:艾烟为警,藏船防劫,禁炊断烟以防敌望。
范如玉令人逐户传唱,孩童嬉戏间口口相传,竟成村野恒音。
她又密遣江南说书人沈十二,奔赴各码头茶肆。
此人原以讲《岳武穆精忠传》闻名,今添新段:“话说金狗乘黑帆夜袭登州,火烧渔村三百户,婴儿掷火中,老妪绑桅上……幸有义士割耳传信,方使邻村得脱!”说得声泪俱下,满座动容。
百姓闻之愤然,纷纷自发于屋檐插野艾——此物既可驱邪避瘟,亦为约定信号;更有壮丁整修旧船,暗储火油,只待一声令下。
三日后,程子修奉临安秘旨而来。
他立于辛弃疾帐前,神色凝重:“公无兵无权,又未奉诏,何苦涉此险局?若激起边衅,主和诸公必参你‘擅启战端’!”
辛弃疾闻言,但笑不语。
他取过一幅海图,铺于案上,指尖轻划海岸线:“你见此为水,我见此为路。”
“何解?”
“百姓渔船,便是我的斥候营;童谣暗语,胜过羽书八百里加急;那一处处燃起的艾烟,不是迷信,是烽燧。”他抬眼望向茫茫东海,“他们的眼睛,比朝廷的通报更早看见敌人。”
程子修怔然良久,终叹:“公之心志,如星照夜。可……万一虚惊一场?”
辛弃疾目光如刃,穿透海雾:“宁可十次误警,不可一次失防。山河破碎之际,民心即军心,民力即兵力。”
话音未落,忽有细碎脚步奔至帐外。
一个十岁童子浑身湿透,跪倒在地,手中紧攥半片染泥的布条。
他喘息未定,声音嘶哑:“将军……台州外洋……”
众人屏息。
童子抬头,眼中映着火光与恐惧:“黑帆……十二艘……正借南风……北进……”三日后,童子飞报:“台州外洋,黑帆十二,正借南风北进!”
消息如惊雷劈入静夜。
辛弃疾立于茅屋前,海风卷起他素袍的衣角,目光却如铁铸般凝定在东方天际——那里仍被浓雾封锁,然其识海之中,那缕来自登州焦土的灰影竟再度浮现,微微震颤,似与远方敌船同频而动。
他心头一凛:非是幻觉,乃是执念共鸣。
金军未远,杀机已至。
“传渔户。”他沉声下令,语调不高,却如刀锋划破潮音,“以驱盗护网为名,百艘渔船今夜尽出。”
令下即应。
村中老少皆懂,无须多问。
数日来辛弃疾亲访每家每户,问舟、察缆、试桨,早已暗中编列船队序列。
此刻一声号令,百舟齐集港湾,舟首一律插上野艾,绿意森然,在夜色中随波轻晃,宛如大地苏醒之睫。
渔人默然整备火油包、长钩、竹矛,眼神清明——他们不是民夫,而是守土之兵。
范如玉则率数十妇人登临高崖,分设三处火堆,依事先约定,燃烟为号:一短两长,乃警敌近岸;若断续三短,则示可出击。
她亲自守在中央火堆旁,手中握着沈十二送来的密信残片,指尖抚过“黑帆无旗”四字,眸光冷锐如霜。
她知此战不容有失,一旦金军登岸,烧杀劫掠将重演登州惨剧。
子时初刻,海面微澜忽变。
东南风骤紧,浪涌渐高。
沈十二披蓑衣,执鼓槌,跃上临海石台,奋力击鼓。
鼓声低沉急促,初听似潮拍礁,细辨却暗合古曲《火照巢湖夜》之节奏——那是当年岳家军夜袭金营所用战律,如今化作渔民心中暗令。
鼓点一起,百舟悄然离岸,顺流而下,隐没于雾海深处。
约半时辰后,远处水天交界处,终于现出一线黑影。
十二艘艨艟巨舰乘风破浪而来,船体涂满焦油,桅杆不悬旗帜,正是北地死士惯用的“幽帆船”。
敌将自恃夜雾掩护,意图直扑明州码头,焚仓夺粮,扰乱南宋海防腹心。
然当金船驶入浅湾,眼前景象令全军骇然:
漫海灯火浮动,星罗棋布,渔船列阵成环,舟首艾草摇曳生光,恍若神兵天降。
更有一股异香随风扑鼻——正是焚烧野艾的气息,民间谓之“驱邪”,此刻却成了死亡预警。
“宋军有备!”敌首惊呼,急令调舵返航。
迟了。
一声鼓响裂空,《火照巢湖夜》终章骤起!
百艘渔船如狼群出击,从侧翼包抄而上。
火油包裹着硫磺棉絮,由长竿挑掷而出,砸向敌船甲板。
刹那间,两艘金舰起火,烈焰腾空,映红半片海域。
浓烟滚滚中,宋渔民驾小舟贴近敌舷,以钩索牵制,使其难逃。
其余金船大乱,自相冲撞,仓皇掉头南遁,竟未踏足陆地一步。
天光微明,海面浮尸断木,残火余烬随波荡漾。
百姓冒晨寒打捞敌尸,于一具军官怀中搜出一卷油布地图,赫然标注明州粮仓、水道、驻军分布,笔迹粗厉,显系细作潜伏多时所绘。
辛弃疾立于礁石之上,望着渐渐平息的海波,衣襟尽湿,神色却极平静。
他低声自语,似对天地,亦似对万民魂灵:
“原来民心,才是真正的天险。”
忽有渔童赤脚奔来,喘息未定,双手捧上半片破碎军牌,边缘焦黑,似经烈火焚烧。
“将军……这是从那火船上捞上的……您……您看看……”
辛弃疾接过,拂去泥沙,就朝霞初照之下细细端详——
铁牌残缺,唯余四字尚存,刻痕深峻,透着旧年血恨:
“颍州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