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天却更冷。
辛弃疾站在新搭的木台上,靴底结着昨夜的冰碴子。
台下十万大军列成方阵,甲胄上的积雪被体温焐化,顺着护心镜往下淌,在雪地上洇出一片暗渍。
他望着最前排的李二牛——这小子昨夜撞帐门时崩断了两根甲绳,此刻正用麻绳胡乱系着,见他望来,立刻梗直脖子,喉结动了动,像要把整颗心都吼出来。
元帅!戴明远捧着檄文从帐中奔出,袖口沾着墨汁,发顶还翘着根乱发。
他登台阶时绊了个踉跄,却护着纸卷半点没歪,檄文......檄文吹干了!
辛弃疾伸手接,指尖触到纸背的褶皱——那是戴明远握了半夜留下的。
他展开纸卷,还我河山四个血字突然浮现在眼前,是昨夜金使的血溅在旗上的痕迹。
喉间突然发紧,他清了清嗓子,将檄文递给戴明远:
戴明远的手在抖。
他抬头望了眼辛弃疾,见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突然就不抖了。
他退后两步,展开檄文,声音先撞在冻硬的空气里,碎成冰碴子,又在人群里滚了两滚,渐渐沉实:金使诈降,辱我将士;饮毒酒而狂言,图弑帅以乱军......
台下传来低低的骂声。
有老兵攥紧了刀柄,刀环撞在甲叶上,叮铃作响;有新兵红着眼眶,手指把腰带绞成了麻花。
李二牛突然举起长矛,矛尖挑落头顶积雪:杀得好!这一声像火星子掉进火药桶,十万声杀得好炸开来,震得木台都晃了晃。
今斩其首,祭我忠魂!
战不止者,非违君命,实遵民誓!戴明远喊到最后一句,喉头都破了音。
战!战!战!
山呼海啸般的吼声里,辛弃疾看见刘十八从人群里挤出来。
这汉子裹着件露棉絮的旧棉袄,肩上抬着口薄皮棺材,棺盖上用血写着还我河山四个大字,血渍结了冰,像块暗红的玛瑙。
他身后跟着百来个义夫,有扛锄头的庄稼汉,有提鱼叉的船工,最前头的老丈瘸着腿,每走一步都要扶一扶棺材,可腰板挺得比旗杆还直。
辛帅!刘十八把棺材往雪地上一墩,震得积雪四溅,我婆娘孩子都死在金狗手里,这棺材是给我自己备的——他抹了把脸,不知是泪还是雪水,要是死了,就拿这棺材装我,埋在往北的路上!
人群突然静了。
辛弃疾望着那口棺材,想起昨夜血誓时,小禾禾举着玉簪说要给娘插坟头。
他喉头一热,伸手按住刘十八的肩:等打回山东,我亲自给你挑块向阳的地。
阿禾!
范如玉的声音从帐后传来。
穿红棉袄的小丫鬟抱着一摞纸卷跑出来,发辫上的绒花被风吹得乱颤。
范如玉跟在后面,鬓角沾着墨点——定是刚才写附语时蹭的。
她接过一卷檄文,指尖在纸背轻轻一按:太学、鄂州、江淮,按前日推演的路线送。
戴明远凑过来,望着她笔下此非军令,乃民声也几个字,眉头皱成个结:夫人,若是朝廷......
朝廷?范如玉抬头,眼尾的细纹里凝着霜,当年我爹南归时,怀里揣着半块碎玉,说是中原百姓托他带的。
后来我兄长战死,尸身被百姓用草席裹着送回来,草席里塞了把麦穗——她把最后一卷檄文塞进阿禾怀里,天下人要战,临安的朱笔能拦得住?
戴明远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话。
他望着范如玉转身时飘起的裙角,突然想起上个月她在军帐里替伤兵裹药,血浸透了帕子,她却笑着说这颜色比临安的胭脂正。
帐中烛火忽明忽暗。
张承恩蹲在炭盆前,密旨的残页在火里蜷成黑蝴蝶。
他望着那行密切监视辛弃疾动向的朱批被烧穿,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太学,同窗周明远拍着他肩膀说:张兄,你这双手该捧檄文,不该捧密旨。
窗外传来脚步声。
他忙吹灭火盆,把烧剩的纸灰扫进铜炉,又解下腰间的内侍牙牌,压在枕头底下。
换便服时,袖中掉出块玉佩——是孝宗登基那年赏的,羊脂玉,如今摸起来凉得刺骨。
他弯腰拾起,又狠狠塞进怀里。
掀帘而出时,他正撞上端着茶盏的小卒。
小卒见是他,刚要行礼,他却摆了摆手,指了指远处雪地里的身影——辛弃疾立在点将台前,背影像截老松,肩上落满雪,却纹丝不动。
老奴此去,不为天子。他对着空气说了句,又觉得可笑,便低了头,把檄文卷进竹杖里。
竹杖是用军帐前的斑竹削的,还带着新砍的青气。
他握着竹杖往南走,靴底踩碎的冰碴子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说走快点,走快点。
三日后的临安,太学的杏树还没抽芽。
几十个生员挤在御街中央,举着抄得歪歪扭扭的檄文。
为首的白衫少年嗓子都哑了:辛帅非叛,乃国之柱石!人群外的茶肆里,说书人拍着醒木:那夜雪大,辛元帅的剑快过北风,金使的头刚落地,帐外就亮起十万火把——听众们砸着茶碗喊,溅出的茶汁湿了案上的檄文抄本。
消息传到宫中时,孝宗正翻着张浚旧部的军报。
他捏着檄文副本,指节发白。
殿外的鹦鹉突然叫起来:主战误国!他手一抖,副本掉在龙案上,正好盖住战不止者,非违君命,实遵民誓那句。
陛下!主和派宰相撞开殿门,朝珠撞得叮当响,此檄煽动民心,当......
当如何?孝宗打断他,弯腰拾起副本,当年朕在潜邸,听老卒说顺昌大捷,也是这般民心。他望着窗外飘起的柳絮,忽然笑了,传旨,无朕手谕,不得擅议辛帅之罪。
宰相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跺了跺脚,甩着袖子退下。
殿外的鹦鹉却学起了生员的口号:国之柱石!
国之柱石!
同一时刻,蔡州大营外的雪开始化了。
刘十八带着义夫在挖战壕,铁锨撞在冻土上,迸出火星子。
老船工周阿六带着船民拆木船,船板劈成箭杆,船钉熔了打箭头。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半块馍馍踮脚递给哨兵:我娘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打金人。
哨兵蹲下来接,胡子扎得小丫头直笑。
他咬了口馍馍,突然湿了眼眶——是玉米馍,掺着麦麸,甜丝丝的,像他娘当年蒸的。
辛弃疾站在军帐前,望着这一幕。
他摸出腰间的剑,剑鞘上的鱼鳞纹硌着手。的一声抽出来,寒光映得他眯了眼。
他反手割向腰间的大红战袍,布帛撕裂的声音里,他想起昨夜范如玉说:当年你在山东起义,穿的就是红里子的战袍。
戴明远!他把撕下的红布扔过去,绣在军旗中央。
戴明远接得手忙脚乱,却立刻明白了意思。
他翻出针线,在雪地里铺开军旗。
针脚穿过红布时,他听见辛弃疾说:这旗,叫。
旗展起来时,刚化的雪水顺着旗杆往下淌,红布在风里猎猎作响,真像团要烧穿云层的火。
报——
急促的马蹄声撞破营门。
哨兵跌跌撞撞冲进帐来,脸上还沾着草屑:元帅!
北边......北边有马队!
辛弃疾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腹擦过剑镡上的刻痕——那是当年在金营斩将时留下的。
他望着帐外渐暗的天色,忽然笑了。
这一笑,像春冰初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