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进第三日清晨,雪粒子裹着北风扑在牛皮帐上,像无数细针在扎。
报——探马的马蹄声碾碎了晨雾,金使蒲察九鼎率二十骑抵营前,马首悬黄旗,上书二字!
中军帐里正分粮的李二牛手一抖,半袋粟米撒在地上。
他腰间雁翎刀出鞘三寸,铁青色刀面上映出他涨红的脸:狗金使!
前月还烧了我老家三个村子,今日倒敢来谈和?
末将这刀正馋着金人血!
二牛。辛弃疾的声音像浸了雪水的青铜,李二牛的刀立刻顿在半空。
他抬头望过去,自家元帅正捏着半块冷馍,指节因用力泛白,却仍慢条斯理擦着案上的地图——那是用北归百姓的血指印标红的失地。
刀要砍在该砍的地方。辛弃疾将馍掰成两半,一半递给李二牛,去,带队把金使迎到偏帐,酒肉管够,就是别让他们碰着咱的火折子。
李二牛攥着馍,刀刃地磕在靴筒上:末将明白!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帐角的字帅旗猎猎作响。
偏帐里的铜炉刚添了松枝,噼啪作响。
辛弃疾站在帐外,看金使的马队踏碎积雪而来。
为首的蒲察九鼎裹着玄色貂裘,腰间玉牌上字在雪光里刺目,二十个随从个个刀不离身,鞍鞯却沾着新泥——分明是连夜从蔡州赶过来的。
元帅。戴明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个跟着他三年的书记官捧着一卷竹帛,刚从军报里翻出,蒲察九鼎上月在陈州屠过手无寸铁的商队。他指节抵着竹帛,骨节泛青,要末将现在写拒和书?
不急。辛弃疾拍了拍他肩膀,去偏帐盯着,记好他们每句话。
戴明远应了,转身时衣角扫过雪堆,露出靴底新补的补丁——那是范如玉昨夜在灯前缝的。
中军帐内,辛弃疾闭目靠在胡床上。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那是过目不忘的金手指在翻涌。
脑中忽现两幅图景:一幅是金廷紫宸殿,完颜守贞将诏书掷在地上,靴底碾过归还襄阳四字,冷笑:辛元嘉若肯跪,南人脊梁便折了十年;另一幅是临安太学,三百书生跪在雪地里,将《美芹十论》抄本举过头顶,哭嚎:元帅若降,我等宁死不仕!
好个心战。他睁眼时眸中寒光乍现,你要我降,我便要你先露破绽。
帐帘一掀,范如玉提着药箱进来,鬓角沾着雪星。
她解下绣着并蒂莲的斗篷搭在椅上,药箱里飘出松脂混着艾草的清苦:金使惯用迷心散,我在偏帐暖炉里添了松脂,又调了清神露混在酒瓮。她取出个青瓷坛,坛身刻着岁寒三友,等会儿我亲自奉酒,保证他们说的每句话都清醒得很。
辛弃疾握住她的手,指腹触到她掌心新磨的茧——那是昨夜为伤员熬药时烫的。若我真被押去汴京......
那我便烧了《血仇簿》。范如玉将青瓷坛轻轻推到他手边,随你坐囚车,给你在牢里种株梅花。
帐外忽有脚步声。
张承恩掀帘而入,腰间黄绫密旨还带着体温:官家口谕:和议可虚与委蛇,北进暂缓。
他偷眼瞧辛弃疾,见人正摩挲着青瓷坛上的刻纹,连头都没抬,心里便有些发虚。
张公公请坐。范如玉倒了盏热茶,天寒,暖暖手。
张承恩捧着茶盏,耳中却飘进外头低语:明远,明日你当值中军,笔要稳,墨要浓。是范如玉的声音。
他掀帘望去,戴明远正伏在案上试笔,宣纸上赫然写着:金使无礼,元帅斩之,天下共鉴。
他手指一颤,茶盏地磕在石案上。
那两行字像火,烧得他喉头发紧——官家要的是,可这纸上写的,分明是。
三更雪急,偏帐里的酒气混着松脂香漫出来。
蒲察九鼎已经灌下三碗清神露,脸红得像熟蟹,拍着案几大笑:闻说辛元帅写过《美芹十论》,今日可愿再写《降金十策》?
我大金皇帝说了,你若跪上一跪......
蒲察大人。范如玉端着酒壶上前,袖口露出半截翡翠镯子,这酒凉了,我再温一壶。她转身时,青瓷坛的岁寒三友在烛火下闪了闪,酒瓮里的液体泛起浅碧色涟漪。
未几,蒲察九鼎的笑声变了调。
他踉跄着撞翻酒案,靴底踩着撒落的羊肉:待我大金铁骑踏过长江,你们这些南蛮子......都得跪!他抽出腰间短刀,刀尖挑起范如玉的发梢,就像这娘们儿,跪下来给爷斟酒......
当啷!
辛弃疾的酒盏砸在地上。
帐中众人皆惊。
李二牛的刀已出鞘,戴明远的笔正悬在半空,张承恩的密旨从袖中滑出半角。
尔使辱我社稷,悖逆天理!辛弃疾的剑出鞘时带起一阵风,吹灭了帐中七盏烛火。
雪光从帐缝里透进来,照见他眼底如刀的冷芒,来人,取我斩将旗!
寒光一闪。
蒲察九鼎的人头滚进雪堆,脖颈处的血喷在黄旗上,将字染成刺目的红。
他圆睁的双眼映着辛弃疾提剑的身影,耳畔还响着那句震得雪山动摇的高呼:此头,还尔完颜!
诏书不承,战不止!
千里外的汴京相府,完颜守贞正翻着密报。
案头铜炉里的字令符突然无火自燃,灰烬簌簌落在纸上,竟拼出三个血字:杀......我......使。
他猛地推开窗,北风卷着雪粒灌进来,吹得案上密报哗哗作响。
最后一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血指印——那是南境百姓偷送的消息:辛帅斩使,三军请战。
备马!完颜守贞抓起披风,却见炉灰里的字突然散开,像被风吹散的乌鸦。
他踉跄着扶住案角,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那是他筹划半年的,此刻碎成了齑粉。
雪越下越大。
辛弃疾站在军前,剑尖挑着蒲察九鼎的人头。
李二牛举着火把,火光映得帅旗上的字如血。
他望着千里外的汴京方向,摸了摸胸前的字玉牌——那是范如玉用陪嫁玉镯磨的。
戴明远。他转身时,雪花落满肩头,今夜你执笔,给我写......
《讨逆檄》!李二牛吼了一嗓子,三军的呼应声震得雪粒子都往上飘。
戴明远的笔在宣纸上洇开墨痕,他望着案头的金使无礼,元帅斩之,忽然明白——这一仗,要的不只是襄阳,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南人的骨头,从来没软过。
帐外,范如玉抱着药箱站在雪地里。
她望着丈夫的背影,将《血仇簿》往怀里拢了拢——那上面,又多了一行新字:金使蒲察九鼎,血债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