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三刻,襄阳城头的更鼓刚敲过五更,晨雾还未散尽,李铁牛就踢开了中军帐的皮帘。
他甲胄上的铜钉撞得叮当响,粗嗓门震得帐中烛火直晃:大人!
金军退了!
空营里连口热粥都没剩,马粪还是温的!
辛弃疾正捧着茶盏看地图,青瓷盏沿还凝着层薄霜。
他抬眼时,眼尾的细纹里还带着昨夜未褪的倦色——自金军犯境以来,这已是第七夜未合眼了。诸将都到齐了?他放下茶盏,指节在汉水弯三个字上轻轻一叩。
话音未落,帐外便响起一片靴底擦地的声响。
三十余员将领鱼贯而入,盔缨上的露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砖地上。
前军统领王猛当先抱拳,腰间的狼首刀鞘磕在案几上:末将愿领三千精骑,追他个片甲不留!后军的张达跟着拍案:金军退得蹊跷,定是怯战!
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帐中暖意被这股子燥气冲散了大半。
辛弃疾闭目靠在椅背上,指尖抵着眉心——这是他推演时的惯常动作。
昨夜子时,他在沙盘前推演了十七遍敌我兵力流转:金军右翼那支轻骑自扎营起便未动过,后军的粮车虽掩在草垛下,车轮压出的深痕却直通向北方。诱敌。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青铜,李靖破萧铣时,江水暴涨却按兵不动,因知敌必骄躁。
如今金军空营,右翼未动,辎重未撤,分明是等我们钻套子。
帐中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王猛梗着脖子还要争,李二牛却突然按住他肩膀。
这黑铁塔似的死士营统领摸了摸腰间的鬼头刀,粗声粗气:末将信大人。
传我将令。辛弃疾抄起狼毫在地图上画了道红线,全军固守四门,水军巡江——但见江上浮木、草筏,一律焚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诸将疑惑的脸,江里若有浮物,必是金军探水势的暗号。
话音刚落,帐外忽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小校掀帘而入,鬓角沾着碎发:大人,夫人上西城了!
襄阳西城的望楼前,范如玉扶着女墙往下看。
晨雾里,百姓们缩在屋檐下,怀里抱着包裹,眼神像受了惊的雀儿——自金军围城以来,这已是第三拨要出城避难的了。
她摸了摸袖中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那是昨夜辛弃疾亲笔写的《安民约》,墨迹里还浸着墨香。
取梯子来。她转身对随行的丫鬟青禾道。
青禾急得直跺脚:夫人,您怀有两个月的身子......话未说完,范如玉已提起裙角踩上梯子。
她素白的裙裾扫过城砖上的青苔,袖中露出半截素绢,那是辛弃疾当年在济南写给她的情诗,如今已洗得发白。
《安民约》悬上城门的刹那,城下传来抽气声。
范如玉扶着女墙直起腰,风掀起她的鬓发,露出耳后那颗朱砂痣——那是辛弃疾说像红豆的痣。
她转身接过鼓手递来的鼓槌,腕骨绷得发白。
第一通鼓响时,晨雾散了些;第二通鼓震得城砖簌簌落灰;第三通鼓毕,她的声音混着余韵荡开:辛公未走,粮未尽,兵未溃!
今夜若见敌退,非我怯战,乃诱敌深入——此火不为退,而为进!
城下忽然有人喊:夫人说得对!一个老丈颤巍巍举起手里的柴捆,我家有半车松枝,给城头添把火!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妇人解下裹脚布捆柴,孩童举着竹片跑回家搬炭。
范如玉望着这一片晃动的人头,手按在腹上——那里有个小生命正随着鼓声轻轻动,像在应和这满城的热血。
与此同时,六十里外的金军大营里,夜枭正贴着草窠匍匐。
他脸上涂着泥,指甲抠进冻硬的土里,听着大帐内的动静。
完颜雍的声音像破风的刀:宋人不出城,必是有伏。
可再耗三日,马草就要断了......帐帘一掀,炭火盆的红光映出他紫面虬髯的轮廓,传我的令,选三百死士,今夜诈降。
就说受不了辛元嘉的苛役,把宋军粮道将绝的消息透给他们。
夜枭的瞳孔缩了缩。
他看着完颜雍捏碎案上的白报,火星子溅在羊皮地图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待帐外巡哨的脚步声远去,他像条蛇似的滑进芦苇荡,衣袍被冰碴子割得破破烂烂。
等他泅到汉水中央时,嘴里已尝到了铁锈味——那是被芦苇划破的嘴唇渗的血。
大人!夜枭撞开中军帐时,浑身滴着水,在青砖地上洇出个深色的人形,金军要遣死士诈降,说我军粮道将绝......
辛弃疾正对着沙盘拨弄小旗,闻言指尖一顿。
他突然笑了,眉峰扬起时像出鞘的剑:那便将计就计。他转向李二牛,选一百死士,装成不堪苛役的样子,带假军情投金——就说我明日亲率主力运粮西行。
李二牛的鬼头刀一声磕在地上。
他咧嘴笑出白牙:末将这就去挑人!
保证比真逃兵还像!
是夜,汉水弯的芦苇丛里蹲满了金军。
完颜雍裹着狐裘立在高处,盯着西去的——二十辆大车盖着油布,车把式甩着鞭子,声音里带着哭腔:再走慢些,辛大人要抽死咱们了!他握紧腰间的铁胎弓,喉结动了动:等他们过了弯道,截!
三更梆子刚响,芦苇丛里就窜出无数火把。
金军骑兵的喊杀声惊飞了宿鸟,可等他们砍破油布,却只看见满车的沙土。中计了!有人嘶声喊。
话音未落,江面上又亮起无数火把——周海蛟的火船顺流而下,撞得浮桥噼啪作响;李二牛的死士营从背后杀来,鬼头刀卷着风声,砍得金军甲胄迸出火星。
完颜雍的左肩突然一热。
他摸了把,满手是血——不知哪来的流箭穿透了皮甲。他吼得嗓子发哑,马蹄溅起的泥水糊了一脸。
逃到江边时,他回头望了眼——襄阳城的火光里,隐约能看见城头的《安民约》在风中翻卷,像面猎猎的旗。
捷报传回时,中军帐里飘着热酒的香气。
诸将红着眼睛举碗,王猛的酒碗磕在案几上:大人,末将带三千骑追他二十里!
辛弃疾却闭着眼,指尖在案上虚画——他脑中的推演图里,敌帅心躁四个大字正慢慢裂开,露出底下的二字。不追。他突然睁眼,目光像淬了冰,反夺浮桥旧址,筑垒固守。
李二牛瞪圆了眼:舍胜不追?那完颜雍怕是要笑掉大牙!
风向变了。辛弃疾端起茶盏,雾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完颜雍吃了败仗,必遣密使回汴京求援。
我要的不是残兵,是......他顿了顿,看向帐外的夜色,是那封密信。
当夜,均州驿道旁的老槐树上,夜枭裹着樵夫的破棉袄,怀里揣着块冷炊饼。
他望着月光下的官道,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得得的蹄声里,夹着金属碰撞的轻响。
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嘴角勾起个极淡的笑。
那骑快马越来越近了。
马背上的人裹着黑斗篷,腰间的铜铃随着颠簸轻响——那是金廷密使的暗号。
夜枭盯着他怀里鼓囊囊的布包,那里头,该有个裹着蜂蜡的小丸吧?
晨雾漫上来时,老槐树上的人影动了动。
他的短刀在月光下闪了闪,像片落在雾里的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