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临安相府时,章文亮正对着刚收到的《茶政实录》出神。
书里夹着的三十七道奏疏,每道都按了鲜红的指印,像撒了把朱砂在素绢上。
相爷,胡元敬缩着脖子进来,衢州那边......没拦住。
章文亮的手一抖,茶盏地砸在《周礼》上。
墨汁顺着礼不下庶人的字迹蜿蜒,像道淌血的伤口。
他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突然想起昨日在御街,三个卖花担子的小娘子都在哼老周的新词。
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朝堂上的玉圭,而是百姓嘴里的唱词、手心里的温度、心头的火。
是夜,江西安抚司后的梅林里,辛弃疾握着秦猛的密报。
月光透过梅枝洒在剑鞘上,还我河山四个字被磨得发亮。
使团过了严陵滩。秦猛压低声音,甲叶在风里轻响,衢州百姓凑了三十车粮草,说要送到临安城外。
辛弃疾抚着剑身,冰凉的触感从掌心漫到心口。
他想起范如玉今日替他系玉带时说的话:他们以为棋已终局,却不知最冷的棋子,才最烫手。
忽有夜风吹来,带来纸页翻动的轻响。
张六郎的密信静静躺在石桌上,墨迹未干:大明秋收在即,义军欲试攻德州,问江西可否出兵为援?
梅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头发烫。
辛弃疾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有十二州茶农的期待,有大名府垦荒的田垄,有被金骑踏碎的山河。
他将密信折成纸鹤,任夜风卷着它飞向天际。
远处,使团的灯笼正穿过秋雾,像一串移动的星子,朝着临安的方向,缓缓而去。
临安城的晨雾还未散尽,御街的青石板已被踩得发烫。
茶民使团的竹篾担子刚转过朝天门,便被潮水般的百姓围住了。
卖花担子的小娘子举着山茶花往竹篮里塞,卖糖画的老汉现熬了金红的糖汁,在粗瓷碗底浇出雪后春三个大字。
最前头的吴老根拄着枣木拐,被人群托着往前拥,他沾着茶末的手攥紧了怀里的锦匣——里面是半罐新焙的茶芽,裹着江西百姓凑的三十张素绢,每张都按满了血印子。
吴老爹!人群里挤出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块烤红薯往他手里塞,我阿爹说,您见着官家,替我们说说辛大人教我们种茶的事!吴老根眼眶一热,那红薯还带着灶膛的余温,烫得他掌心发颤。
消息像长了翅膀,掠过御街的飞檐,钻进了东华门。
崇政殿里,宋孝宗赵昚正对着案头的《时政记》出神,殿外忽然传来小黄门尖细的通报:衢州茶民使团求见,说要面圣陈请新茶法!他搁下朱笔,目光扫过窗外垂杨——自隆兴和议后,已有十年未见百姓自发叩阙了。
吴老根跪进殿时,膝盖压得金砖生疼。
他抖着手打开锦匣,茶芽的清香漫出来,像浸了晨露的新竹。回陛下,此茶名雪后春他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辛大人说,雪是压在百姓头上的旧税,春是去岁新立的茶法。
小民们凑了三百户的茶,就求圣上看一眼,这雪化了,春芽是怎么破着冰往上长的。
龙案上的茶盏地轻响。
赵昚拈起一撮茶芽,芽尖细如针,在晨光里泛着玉色。
锦匣底还躺着卷画纸,展开竟是个孩童的涂鸦:青衫官员挥剑劈开积雪,雪缝里冒出密密麻麻的绿芽。
他喉结动了动,忽然想起前日在御花园,老园丁说江西送来的茶苗成活率比往年高两成——原是有人替他把根扎进了土里。
陛下!
章文亮的声音像根冰锥,刺破了殿内的暖意。
这位中书侍郎扶着朝笏急步上前,素白的襕衫被风掀得猎猎作响:茶法事小,纲纪事大!
若开此例,天下州县皆可挟民请命,朝廷威严何存?他眼角扫过阶下的吴老根,那老农膝盖下的青砖已洇出湿痕——分明是跪了一路的。
赵昚的手指在茶芽上顿住。
殿外忽有脚步声响,王岊捧着个青竹匣匆匆进来,袖角还沾着未干的墨迹:臣有《江西茶法推行实录》呈奏。他目光扫过章文亮,低声道:此非请功,乃立规。
竹匣打开的刹那,满殿皆惊。
税吏的账册、百姓的供状、仓廪里堆得冒尖的新茶,甚至有张画着虚报灾损的密报——正是主和派辖地某县的旧档。
章文亮的指甲掐进朝笏,他分明记得半月前才叮嘱江西转运司莫要生事,却不想辛弃疾早把根须扎进了最深处,连他安插的眼线都成了人家的证物。
章卿说须三年试点。
殿门忽然被风推开,辛弃疾的青衫猎猎作响。
他跪伏在丹墀下,腰间的玉牌撞出清响:臣请江西为全国试点。
三年之内,自费推行茶法至八州,不扰国库,不增赋额。
若成,颁行天下;若败,臣提头来见。
满朝寂静如霜。
章文亮望着阶下那人挺直的脊背——这哪里是请命,分明是把自己当刀,架在了主和派的脖子上。
他张了张嘴,却见赵昚已拿起朱笔,在奏疏上圈了个浓墨重彩的字。
退朝时,暮云漫过凤皇山。
王岊扯了扯辛弃疾的袖角,声音压得比更漏还轻:章相昨夜遣了十二名观察员去江西,说是监督试点
辛弃疾望着宫墙外的晚霞,忽然笑了:任他观,任他记。
我这茶法,晒在太阳底下才香。
是夜,江州安抚司后的梅林里,雪水正顺着枝桠往下淌。
辛弃疾坐在石凳上,面前摊开半卷《御金三策》,笔尖在二字旁重重勾了道线:民心聚了,政令通了,可刀还没磨利。他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有八州待垦的茶田,有大名府跃跃欲试的义军,还有金骑铁蹄下的旧山河。
你看。范如玉举着灯笼走近,暖光漫过新抽的梅枝,他们只道雪融就是春,却不知真正的春,还在冰层下面攒着力气呢。
话音未落,竹哨声从梅林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