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的香烛,在寒风里明明灭灭。
秦良玉,站在十二具棺木前。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从未弯过的长枪。
直到最后一个百姓躬身退去,军营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她才猛地按住案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案上的烛台晃了晃,烛泪顺着铜座往下淌,像是无声的泪。
“都退下吧。”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尾音被寒风啃得有些发颤。
王泽望着她的背影,冰冷的黄铜甲胄,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却掩不住肩头,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喉头滚了滚,终究没有多言。只带着卫兵,轻手轻脚地退出灵堂。
咚
可是才刚走出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木头上的声音。
咚咚咚
他猛地回头,发现灵堂的门虚掩着。烛火在里面疯狂摇晃,咚咚声还在持续。
“大将军?”他试探着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风雪卷着呜咽穿过营房,王泽攥紧了腰间的白绫。转身对卫兵道:“守好门口,谁也不许进。”
推开门时,烛火正映着秦良玉瘫坐在地的身影。她亲手绣的披风落在脚边,铜甲被她扯开了系带,露出里面素色的里衣。
十二具棺木在她面前并排躺着,最中间那具的灵牌上。马祥麟三个字,被烛火照得格外清晰。
“我的儿啊……哈啊!!”
这五个字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像被砂纸磨过的铁器。
王泽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没有嚎啕,没有哭喊。只有一种钝重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哽咽。
秦良玉伸出手,指尖在灵牌上轻轻摩挲,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可刚碰到麟字的最后一笔,手就剧烈地抖起来。
“你说等你回来,要喝糟糟酒,还要管够……娘给你备了三缸啊……”
她的声音碎在风里:“你说打了胜仗就回来……娘在城门口挂了灯笼等你……你啷个就……”
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截断。她捂住嘴,指缝间渗出血丝。
王泽心头一紧,快步上前想扶,却被她猛地挥开。
“出去!”
她抬起头,眼里的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月儿,你啷个进来了?”
“姑母,您得保重身子啊!”
王泽跪在她面前,声音发沉:“表哥在天有灵,也不愿看见您这样。”
“加月,姑母的心疼……心疼啊!”
秦良玉老泪纵横,声音嘶哑:“我不但是大将军,我还是他娘……”
她抬手抹了把脸,把那些纵横的泪和血,都抹成一片狼藉:“你表哥他,十五岁跟着我出征。
第一次杀人时吓得手抖,夜里抱着我哭,说怕成了恶鬼……我告诉他,保家卫国的人,死后都是神……”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可神啷个会疼?又啷个会……连家都回不来了?”
王泽亦或是秦加月,喉头哽得厉害。
他跟表哥马祥麟,虽然相差十几岁,但关系却是最好的。甚至比三个堂哥,秦翼明、秦拱明、秦佐明还要好。
知道表哥看似爽朗,实则总在没人时,摩挲腰间的玉佩。因为那是他娘亲,亲手雕的平安扣。
想起在襄阳城尸堆,看到他的第一眼。属于秦加月的意识,突然间就回归。顶着巨大的压力,掌控片刻身体。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秦加月头磕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若我要是不被埋伏,若是早一点突围。表哥他也不会……”
“不是你的错,你也已经尽力了。”
秦良玉打断他,声音又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冷硬。
只是那硬壳下裹着的,是化不开的冰:“是这乱世,是这豺狼虎豹太多。”
她扶着棺木慢慢站起,重新系好甲胄的系带。动作却有些迟缓。“你起来吧,月儿。
你能在敌众我寡,并且身受重伤突围成功。还能抢回兄弟们的遗体,甚至还砍掉叛军大将脑壳。
绝对是,有功无过!”
王泽一怔,猛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妇人,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温暖。
“月儿,从今日起。你表哥未完成的事,就只能交给你了!”
秦良玉眼里的泪已经干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她袖子里,取出一个樟木匣子递过来:
“这里面是西川八阵图的注解,是我研读半辈子的心血。你拿去,日夜研读。”
王泽看着那匣子,上面还留着淡淡的刀痕。那是当年秦良玉带着它,浴血奋战时留下的。
他喉头滚动,想说什么?却被秦良玉的眼神止住。
“你记住”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穿上这身甲,你就不是我侄儿,也不是秦加月。
你是白杆兵的刀刃,是石柱城的城墙。”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马祥麟的灵牌上。声音轻得像叹息:“至于我……”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是王泽却懂。
灵堂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甲胄上,簌簌作响。王泽捧着那匣子,一步步退出灵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上扛的不只是兵法。还有一个母亲,未说出口的痛,也关一座城的生死。
回到营房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王泽解下甲胄,露出里面湿透的里衣。不知是雪水?还是大冬天流出的汗水。
他把樟木匣子放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泛黄的帛书,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金戈铁马的锐气。
最上面压着一张字条,是秦良玉的笔迹:“阵无常势,水无常形。守得住人心,才守得住疆土。”
王泽捏着那张纸,指尖微微发颤。
他想起刚才在灵堂,秦良玉转身时,鬓角新添的白发。原来再锋利的刀,也有藏不住的缺口。
再坚硬的铠甲,也护不住一颗母亲的心。
他铺开帛书,取过笔墨。在旁边写下“秦加月”三个字。字迹还带着生涩,却透着一股不肯弯折的劲。
窗外的风雪里,隐约传来军营的号角声,那是熄灯安寝的信号。王泽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情绪都压进心底,目光落在那些纵横交错的阵图上。
月光透过窗棂,在帛书上投下斑驳的影。
他一遍遍地推演着,时而蹙眉,时而起身踱步。手里的狼毫,在纸上勾勒出密密麻麻的批注。
营房里没有生火,寒气从脚底往上钻,他却浑然不觉。直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才猛地回过神。
发现案上的烛台,不知何时被点亮了?
门被轻轻推开,秦良玉走了进来。她的身上还带着,外面凌冽的寒气。
看着案上摊开的阵图,又看了看王泽冻得发红的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接过一个暖炉,放在他手边。
“西川八阵,讲究的是‘活’。”
她走到案前,指着其中一处:“这里的偃月阵,看似守势,实则藏着三路奇兵。当年我用这阵,在萨尔浒挡住过十倍的敌军。”
王泽眼睛一亮,连忙追问:“可此处地势狭窄,若敌军从侧翼突袭……”
“所以,要留后手啊。”
秦良玉拿起笔,在图上圈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这里埋三百锐士,待敌军入阵,从后掩杀。”
她的笔尖顿了顿,继续说:“就像景瑞当年,在山海关的时候。与鞑子兵力悬殊,却依然留五百人守粮仓。”
提到马祥麟,两人都沉默了。烛火在沉默里跳动,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小时候,总爱偷翻我的兵书。”
秦良玉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有次踩着凳子,够书架最上层的《孙子兵法》,摔了下来,额角缝了三针。
我骂他鲁莽,他却举着书说。要学孙膑,打遍天下无敌手。”
王泽低着头,听着。这些话,秦良玉从没对别人说过。
“后来他长大了,真的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将军。”
秦良玉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飞雪。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我总想着,等天下太平了。就让他卸甲归田,娶个媳妇,生几个娃……像普通人家那样,热热闹闹地过日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
王泽握紧了手里的笔,突然道:“侄儿一定学好阵法,守住石柱城。让表哥表嫂、所有白杆兵英魂……让他们都能安心!”
秦良玉转过头,看着他。
年轻人的眼里,有倔强,有担当,还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她想起马祥麟年轻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她抬手,轻轻拍了拍王泽的肩膀,像当年拍马祥麟那样。
“去吧,接着看。”
她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夜里冷,记得添件衣裳。”
门被轻轻带上,营房里又只剩下,王泽和那些摊开的阵图。他拿起那个暖炉,温热的感觉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他觉得,这雪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帛书上。
这一次,那些冰冷的线条和符号里,仿佛多了些什么?
是马祥麟爽朗的笑声,是秦良玉转身时鬓角的白发。是百姓手里捧着的热馒头,是这座城里,沉甸甸的希望。
他握紧狼毫,在纸上写下:“阵者,心也。心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
烛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映着他年轻却坚毅的背影。也映着窗外,那片被风雪覆盖,却依旧滚烫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