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三少爷来了。”归舟声音略扬了扬。
原本房间里的古琴声几不可查地顿了顿,又仿佛无事一般弹着。
云官是个行规步矩的小唱,在江府时,他为江月弹唱时,从不逾矩,眉不挑,眼不抬,连回江月话时,一双眸子也总是半垂着。
这让江月认识了云官几年,从不知道他疏淡的眉宇下,是一双清透琉璃色的瞳仁,此刻里面像是盛着深秋的夜露,冷浸浸的。
王珩走了进来,菜也才刚摆上桌,他扫了一眼,瞧见是六菜一汤。
一盅火腿春笋百叶结慢炖出来的汤,一道酒酿蒸鲥鱼,一道香椿炒蛋,一道鸡油炒豌豆苗,一道虾籽扒春笋,一道芙蓉鸡片,一套火腿汁烧菜心。
主食是一套春盘。
瞧着倒是色香味俱全。
王珩想不出这些菜是什么味道,只是厚着脸皮坐下:“月娘今日特意点了六菜一汤,怕是等我来吃的吧?”
跟进来的归舟和栖燕视线都心虚地移了移。
这是照从前的规矩来的,每回喊了云官来抚琴,姑娘都点六菜一汤,姑娘吃得少,每回剩下的饭菜就赏给了云官。
别看是姑娘吃剩下的,姑娘礼仪好,也体贴下人,每回夹菜,都从一边夹,另一边都是好端端的。
平日归舟和栖燕都是跟着江月吃的。
江月胃口不好,就便宜了她俩,两个人都看着珠圆玉润的,皮肤泛着白皙,头发黑亮,比起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
江月眉毛也心虚地耷拉下去,偷瞄了一眼王珩,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你今儿又来做什么?”
“姨母说了,刚开春,府里要忙的事多得很,府里到了年纪的丫鬟们要婚嫁,庄子上的管事来了要问今年的春耕事宜,又要核对祭祖的牲礼单子...顾不得陪我吃饭了。”
“姨母这样忙,你不说去帮帮她,来我这儿做什么?”
江月因为身体差,所以声音又轻又虚,但却口齿伶俐,说话时倒有些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思。
听得王珩只觉得这大珠小珠全敲他心里了,把他心头的一处敲得又酸又软,流出股天上的甘露来。
又觉得有些甜了。
王珩夹了一筷子鲥鱼,耐心地剔着鱼刺:“倒是我不好了,我才知道初春时娘居然这样忙呢。”
江月顿时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王珩:“你怕不是鬼上身了?”
这一打量,江月又心中觉得有些古怪。
王珩今日身上穿得这件青灰色的交领大袖直身袍,怎么有点眼熟?
江月忍不住又看了两眼,发现王珩身上的衣服料子是会泛光的暗花罗,这料子年年出产都是供给皇宫里的,难得有剩下的。
怎么穿得这个料子?
又怎么用暗花罗做了这样一件简单的直身袍?
不过是一错眼,从江月的方向,刚好看见王珩,以及王珩身后的云官。
江月的神色顿时微妙起来。
这一身,和云官身上的怎么这样像?
看着倒像是,情侣装。
江月这样一想,就在心中狂笑起来,笑得779吓了一大跳。
江月悠哉地问道:“表哥今日的衣服,倒是有些特殊,怎么瞧着,和云官身上的那一件如此像啊?”
王珩含笑的视线落在江月身上:“哦?月娘倒是眼利,瞧出些什么来了?”
江月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说道:“瞧着,和云官倒像是一对神仙眷侣。”
“铮——”云官手下的琴弦陡然断了。
古琴发出一声悲鸣,余韵回绕在几个人的耳中。
屋里的所有人,都面色僵硬。
云官垂着头,手触电般的从琴上抬起,他起身到一旁,跪了下去,以额触地。
王珩第一次感觉到,人心中的滋味居然能复杂难言成这样,怕是连酸甜苦辣咸杂糅在一起,都抵不过他现在心头的万般滋味。
江月无辜地眨眼:“你们都怎么了?”
王珩看着江月,舌尖抵了抵上颚,骤然失笑。
开这样的顽笑,是故意戏弄他呢。
王珩坦坦荡荡地学着那日云官在台上甩水袖的模样,居然学得也有十之八九,似模似样掐了句戏腔:“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江月心忽得跳快了几拍,舌头像是打了结似的说不出话来。
王珩也是唱完了才发现自己唱得不对,这句唱词是柳梦梅见杜丽娘时的唱词,既是唱命运无常,又是唱...
唱心中爱慕。
王珩不过是戏言一句,却顿时心中茅塞顿开。
原来他对月娘,居然是这样的感情。
王珩又凑得近了些,声音放得低了些,带了些诱哄的意味:“我穿得好看吗?”
江月憋红了一张脸,眼皮都染着红,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王珩又说:“让我伺候你吃饭,如何?”
他低低叹了一声,带着几分宠溺:“我剔鱼刺,可是好手艺。”
空气中仿佛有暗香涌动,就连丫鬟们都低了头。
突然,云官清泠泠地说了一句:“奴惶恐。”
江月才像是被惊醒了一般,胡乱把碟子里的鱼肉塞进嘴里,又和云官说道:“哪里是你的错,想来你们进府,都带的是琴坊在苏州买的琴。”
“苏州琴多,质量却不见长,弹得多了,就容易坏。”
云官垂眸,指尖上的红痕像是刻进了肉里,他自然不会说自己为了每日给江月弹这一时半刻的琴,整日的练习,一把琴被他用得旧旧的,弦也早已换了三四次。
江月又喊归舟:“归舟,你把我库房里凤鸣拿来给他用吧。”
归舟正要应声,就听见王珩面上挂着笑,声音里却听不出什么情绪,只觉得语气有些紧绷:“既是为你弹琴,应是用把好琴。”
“云升,你把我库房里的宁王琴送去给云官吧。”
王珩手里握着酒杯,来回摩挲:“以后可是要给姑娘好好弹琴。”
云官置若罔闻,只看了看江月。
江月点了点头,说:“宁王琴可是比我的凤鸣好呢,既是这样,你就收着吧。”
云官这才低头应喏。
王珩又问:“琴既然已经断了,你还留在这做什么?”
云官又抬头看江月。
江月才说:“那你今日歇一天吧。”
王珩看着云官这看了江月一眼又一眼,有些牙酸。
脸上的笑意不落,只是后齿咬得有些紧。
这是挑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