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殿内不似他想象中那般奢华，陈设简洁，却自有一股沉静肃穆的气韵。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引路内侍在偏殿门外停下，躬身低语：“政公子就在殿内温书，李先生请自便。”
李斯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迈步踏入殿中。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坐在窗下案几旁的身影。
居中那位，身着玄色锦袍，年纪虽小，身姿却已极为挺拔，正低头翻阅着一卷竹简，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沉静。
无需介绍，李斯便知，这定然就是那位名动咸阳的王孙政。
在他左侧，是一个穿着素雅衣裙的小女孩，容貌精致，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空灵。
此刻正有些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面前的一支毛笔，正是明昭。
而右侧那个男孩，面容与王孙政有几分相似，却显得更加文弱些，眼神中带着好奇与一丝怯生，自然是公子嬴琅。
李斯不敢怠慢，上前几步，对着居中那位小公子，依足礼数，深深一揖：“臣，李斯，奉王命，特来拜见政公子。愿为公子讲解典籍，略尽绵薄之力。”
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士子特有的文雅。
嬴政闻声，缓缓抬起头。
那双点墨般的眼眸看向李斯，没有寻常孩童见到生人的好奇或畏惧，只有一片平静的审视。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穿透力，让李斯感觉自己仿佛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心中没来由地一紧。
“李先生不必多礼。”
嬴政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清稚，语气却十分平稳。
“曾祖父既命你前来，想必先生定有真才实学。日后，便有劳先生了。”
话语客气，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距离感与主从之分。
“公子折煞臣了。”
李斯连忙再次躬身：“能侍奉公子左右，是臣的荣幸。臣必当竭尽所能。”
一旁的明昭停下了摆弄毛笔的动作，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先生。
而嬴琅则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对突然多出来的外人感到些许不适。
嬴政将手中的竹简轻轻放下，目光依旧落在李斯身上，忽然问道：“李先生来自楚国，又曾师从荀卿，想必对天下学问皆有涉猎。
不知先生以为，当今之世，何种学问最为紧要？”
这并非寻常寒暄，而是一个极其考验见识与立场的问题！
李斯心中微凛，知道这第一次见面，某种意义上就是一场无形的考校。
他略一沉吟，并未直接回答是哪家学问，而是朗声道：
“回公子，臣以为，学问无分高下，关键在于是否有用于时。
儒家之仁礼可教化民心，道家之无为可休养生息，墨家之兼爱可止息干戈……然，若论及富国强兵，扫平纷争，一统天下，则莫过于法家！”
他目光灼灼，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赏罚分明，令行禁止。
使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如此方能凝聚举国之力，成就帝王之业！”
他刻意在帝王之业四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坦然地看着嬴政。
这是在表明自己的学术倾向，更是在试探这位年幼王孙的志向！
嬴政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心窍之内，那柄秩序之刃似乎对“法”、“令行禁止”、“帝王之业”这些词汇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片刻后，嬴政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法家……确有其用。李先生见解，政受教了。”
他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也没有排斥，只是将这信息纳入自己的思考范畴。
随即，他指了指旁边的席位：“先生请坐。今日，便先开始吧。”
李斯心中稍定，知道这第一关，自己算是平稳度过了。
他依言坐下，开始为嬴政讲解起来，言辞深入浅出，旁征博引，确实展现出了不凡的学识。
承明殿偏殿内，李斯清朗的讲书声徐徐回荡。
他正讲到法家“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的要义，引经据典，剖析利害，力求在这位不凡的王孙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嬴政听得专注，李斯所言的“法行于上，一断于法”的理念，与他心窍内那柄秩序之刃隐隐呼应，让他若有所思。
嬴琅也努力跟上思路，虽然有些吃力，但不愿在兄长面前显得愚钝。
唯独明昭。
她从李斯踏入殿门的那一刻起，就觉得心头莫名有些发堵。
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先生，总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并非厌恶，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压抑感。
此刻，听着李斯那看似有理有据的讲述，看着他侃侃而谈的姿态，明昭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神思再次不受控制地飘远。
不再是嘈杂的办公室，不再是闪烁的屏幕。
眼前的景象骤然变换！
她仿佛置身于一座更加恢弘、却也更加压抑的宫殿深处。
光线昏暗，只有烛火摇曳。
一个模糊的、穿着某种样式古怪官袍的身影，她脑子里莫名冒出“宦官”这个词，正躬身捧着一卷明黄色的、材质奇特的是……绢帛？还是……纸？
诏书，走向一个背对着她、身穿玄色龙袍、气息无比孤寂冷冽的身影。
那背影……是政哥哥！是长大了的政哥哥！
她心中莫名笃定。
然后，她看到，那个模糊的宦官将诏书递到了案前。
案后，一个她看不清面容、却感觉气息有些熟悉。
“是李斯！虽然年轻了很多，穿着也不同，但她就是知道！”的文臣，提起了笔。
那支笔，沾满了浓墨，仿佛也沾满了……不祥的气息。
笔尖落下，在那明黄的诏书上，写下了什么……
她看不清具体字迹，但那书写动作带来的感觉，如同冰锥刺入心脏！
悲伤！
无边无际的悲伤！
还有愤怒、绝望、以及某种……天地倾覆般的崩塌感！
“政哥哥……政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