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口及附近百姓,多有赖走私商道为生者。今商路断绝,生计无着,此乃朕之所虑,亦乃国朝之责。”
“然,此非复开商路之由!走私资敌,祸国殃民,绝不可复!”
“着,户部,工部即刻派员,前往张家口,会同秦翼明,妥善安置流民。”
“其一,广贴告示,宣朕仁德。凡愿意从军者,可优先录入京营新军或宣大重建之边军,享同等军饷待遇,家属可酌情安置。”
“其二,于宣府,大同等地,划拨官田,无主荒地,招募流民屯垦。种子,农具,由官府赊借,免赋税三年。所垦之地,可授‘永业田’。”
“其三,朝廷将于张家口设立官营之市榷场,规范与蒙古诸部之合法贸易,需大量人手。流民可登记造册,择优录用为役夫,工匠,吏员。”
“其四,招募青壮,参与修复边墙,堡寨,以及通往内地之官道,以工代赈,使其自食其力。”
“务必使彼等知晓,效忠朝廷,自食其力,方为安身立命之正道!依附奸商,资敌求活,终是死路一条!”
这道旨意,则展现了朱由检冷酷之外的另一面——务实与掌控。
他没有简单地赈济了事,
而是通过参军,屯田,官营贸易,以工代赈等多种方式,
将这些失去生计的人口,转化为国家可以控制,可以利用的资源,
同时将他们重新纳入朝廷的管理体系,从根本上铲除走私贸易滋生的土壤。
三道圣旨,以最快的速度被誊写,用印,由精锐缇骑护送,火速发往张家口。
当秦翼明在临时帅府中跪接圣旨,听完那字字千钧的裁决时,饶是他久经沙场,心志如铁,也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意。
皇帝的决断,比他想象的更加酷烈,尤其是对八大家女眷的处置……
但他也明白,在这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皇帝需要以此立威,也需要彻底斩草除根。
“臣,秦翼明,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
他沉声应道,心中已然开始筹划如何执行这血腥而复杂的命令。
圣旨的内容,很快在控制下的张家口有限地传播开来。
而被关押的八大家主及其族中男丁,在得知自己的最终命运后,反应各异。
范永斗彻底疯了,时而狂笑,时而痛哭.
王登库悬梁自尽,更多的人则是麻木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女眷牢房中,则是一片绝望的哭泣与哀嚎,她们无法想象等待她们的将是何等黑暗的命运。
那些失去生计的百姓,在最初的恐慌之后,听到了官府张贴的安置告示。
参军?屯田?做工?
虽然前路未知,但至少,朝廷给出了一条活路,一条不同于依附奸商,朝不保夕的活路。
许多人开始犹豫,观望,也有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向了招兵点或者屯田登记处。
朱由检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手,强行扭转着北疆的秩序。
他用最残酷的手段清洗罪恶,用最务实的方式安抚流民,用最坚定的决心重塑边防。
这过程必然伴随着无数的鲜血,眼泪与痛苦,但在他的蓝图里,这是帝国刮骨疗毒,浴火重生所必须经历的阵痛。
与此同时,招抚司的衙门前,却排起了长队。
许多在清算中失去生计,或者原本就生活艰难的百姓,
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慌后,看到了朝廷给出的活路——当兵,分田,以工代赈。
“娘的,以前给范家扛活,累死累活也就混个半饱,还要提心吊胆!
现在当兵吃皇粮,好歹是条正经出路!”
一个原搬运工咬着牙,在征兵名册上按下了手印。
“分了田,好好种,总比饿死强!听说那种花生,出油多,还好活!”
一家老小围着招抚司的小吏,询问着分田的细则。
修缮城墙,道路的工地上,也再次热闹起来。
虽然辛苦,但管饭,还有工钱拿,让许多人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秦翼明坐镇中枢,协调着杀戮与安抚。
他亲眼目睹了刑场的惨状,也看到了招抚司前的希望。
他心中复杂难言,但他知道,这是刮骨疗毒必须承受的剧痛。
皇帝用最残酷的方式,强行斩断了北疆的毒瘤,并用新的政策,试图为这片土地注入健康的血液。
大杂院里,昔日邻里间的喧闹被一种死寂取代。
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偶尔传出压抑的哭泣声。
属于陈德福家那间小屋,更是被巨大的悲伤笼罩。
王氏呆呆地坐在炕沿,眼神空洞地望着墙角。
丈夫陈德福和女儿大丫的尸体,已经被她用家里仅剩的,陈德福最后那次出工挣来的几十文钱。
加上变卖了几件破旧家当换来的一点微薄收入,买了两张最廉价的草席。
请同院里幸存的老人帮忙,草草葬在了城外的乱葬岗。
没有棺木,没有仪式,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墓碑,只有两个微微隆起的新土堆。
狗蛋似乎也感知到了家里的巨变,
不哭不闹,只是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
小手死死攥着王氏的衣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恨吗?
王氏问自己。
恨那些杀人的官兵?
恨那些闯进院子的溃兵?
还是恨那些挑起事端的范老爷,王老爷?
又或者,去恨那高高在上的皇帝?
好像都恨,又好像都恨不起来。
恨意是一种过于强烈的情感,需要力气去支撑。
而她现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麻木,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掏空了。
丈夫和女儿的死,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将她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光也掐灭了。
眼泪似乎已经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
但她不能倒下。
看着身边幼小的儿子,那孱弱的呼吸,那依赖的眼神,
她知道,自己还得活下去,为了狗蛋,也得挣扎着活下去。
在这世道,一个失去了男人庇护,带着幼子的寡妇,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场战争。
她翻遍了家里所有角落,将最后一点杂合面熬成了粥,喂给狗蛋。
自己则就着凉水,啃了几口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子。
家里,是真的揭不开锅了。
张家口的商贸彻底瘫痪,往日能靠力气换口饭吃的活计,如今也全都消失了。
必须找到一条活路。
她站起身,用冷水用力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然后,她拉起狗蛋的小手,走出了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家门,向着记忆中官府衙门的方向走去。
她不知道官府会如何对待她这样一个“乱民”的家属,但她别无选择。
或许,官府会有些赈济的粥棚?
或许,需要人浆洗缝补?
她不敢多想,只是凭着母亲的本能,朝着那一线渺茫的希望走去。
仇恨被深埋,活下去,成了此刻唯一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