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陈演似乎被刺激到,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回光返照般的清明,尖声道:
“我的,我的更多,我在西山寺庙的功德箱下埋了金佛,在天津卫的货栈,有整整一船没入账的苏杭绸缎,价值百万!还有……”
争先恐后!
这些曾经高高在上,视金钱如数字,谈论间便能决定天下钱粮赋税的大佬们。
此刻如同市井赌徒般,竞相炫耀着自己那见不得光的财富。
只为了换取片刻的喘息,或者一个不那么痛苦的结局。
记录口供的锦衣卫笔走龙蛇,手腕都快写断,脸上却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
每一条口供,都意味着又一笔惊人的财富将被起获!
一份份加急密报如同雪片般飞出诏狱,送入紫禁城。
乾清宫内,朱由检面前的书案上,那份最终的汇总账册,厚得惊人。
当最后一批追缴的巨额财富,被押送入西苑库区时。
户部最终呈上的总账,变成了一个足以让后世史学家瞠目结舌,争论不休的恐怖数字:
乾清宫,李若琏颤抖着双手,用尽全身力气汇报,声音变调:
“陛下,根据诏狱最新口供及后续抄检……自魏藻德始,至陈演,李遇之……及京城文武官员共计六百七十二家……抄没现银,黄金,折色后总计……”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几乎不敢念出那个数字。
“念。”朱由检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
“总计六千一百九十四万七千五百余两!”
侍郎几乎是喊出来的这个数字,随即瘫软下去,被旁边的太监扶住。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王承恩,周遇吉,猛如虎,卢光祖,全都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雷劈中。
六千一百九十四万七千五百两!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万历年间最富庶时,太仓银库岁入不过四百万两左右。
崇祯朝加征辽饷,剿饷,练饷,年年盘剥,国库岁入也从未超过八百万两。
而如今,仅仅是从北京城这几百家官员府邸中抄出来的现钱,就几乎相当于大明鼎盛时期近二十年的国库总收入。
是如今朝廷年收入的十倍有余!
这还不包括那些难以估价的田产,商铺,宅院,古董字画,珠宝玉器!
富可敌国?
不,这是富可敌数十国!
朱由检站在堆砌着账册的御案后,看着这个用无数人头,背叛,酷刑和人性沦丧换来的数字,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
终于,抄完了,这来自后世记忆的,象征着明末统治阶层集体腐烂深度的数字。
虽然没有七千万两。
但应该就这些了吧,还有些人,是李自成能抄,而他不能动的人。
比如殉国的臣子,边将的家属。
这笔泼天的财富,足以武装起最精锐的军队,支撑起漫长的战争,赈济濒死的灾民。
为大明强行续命。
然而,当他目光扫过殿外,看到那些押运银车士兵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惧。
朱由检知道,他用最暴烈的手段挖出了帝国的毒疮,却也几乎流干了帝国最后的气血和人心。
自此时开始,整个士绅集团,将全部是敌人。
还有辽东的烽火,中原的饿殍。
这一切,都因为这六千万两染血的白银,变得更加凶险和不可预测。
“银子有了。”
朱由检低语,手指拂过冰冷的账册封面,那触感如同抚摸着累累白骨。
“可这大明的天真的能亮吗?”
他抬起头,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重的迷茫。
崇祯十七年的这个深秋,北京城的天空似乎都被染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铁灰与暗红。
持续了整整十日的抄家,拷掠,审讯终于暂告一段落。
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和恐惧却并未消散,反而酝酿成了一场更大风暴的前奏。
皇极殿前的广场上,朱由检身着赤色龙袍,默然矗立。
寒风卷起龙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的面前,是一份以鲜血和白银书写的最终名单。
“陛下,”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李若琏声音沉肃,单膝跪地,呈上一卷厚厚的帛书,
“经复核,京城文武官员并其直系男丁,罪证确凿之恶仆豪奴,共计两万一千三百四十七人,皆已验明正身,押赴各市口候旨。”
这个数字,如同重锤,砸在广场上寥寥数位幸免官员的心头。
英国公张之极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虽然此刻已几乎无官可站),脸色苍白,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他身边站着的是同样被特赦的倪元璐等寥寥数人,皆垂首闭目,不忍卒听。
朱由检没有去看那帛书,他的目光越过高高的宫墙,似乎投向了那座即将被鲜血浸透的城市。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名单所列人犯,无论官衔爵位,无论功名出身,皆以谋逆,贪墨,虐民论处——”
他顿了顿,重重说道:
“立斩决,弃市三日,以儆效尤。”
“臣,遵旨!”李若琏重重叩首,起身时,眼中唯有绝对的服从。
他翻身上马,率领一队如狼似虎的亲军侍卫,携带着皇帝的旨意,奔向京城九门。
“开——城——门——!”
随着传令兵声嘶力竭的吼声和一道道令旗挥下,封闭了十余日的北京城门,在巨大的嘎吱声中,缓缓洞开!
然而,涌出的不是商旅百姓,而是无数顶盔贯甲,杀气腾腾的兵士。
他们押解着一队队身穿囚服,脖戴木枷,脚缠铁镣的犯人。
如同驱赶牲口般,走向早已指定的各个行刑场。
这些是城内监牢装不下的犯人,被暂时收押在城外军营,现在,他们即将迎来自己的结局。
西市,菜市口,东四牌楼,宣武门外……几乎所有重要的街口广场,都设立了法场。
与此同时,一队队兵士敲着锣,沿街嘶哑地宣读着皇帝的诏书和部分罪犯罪状,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