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下,忘川水如血,翻涌着腥风。
桥上,却出奇的安静。
一位身着灰布衣衫、满头银发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守在桥头一口巨大的青铜镬前。镬中汤水浑浊,呈黄褐色,看不出是什么熬制,只冒着缕缕烟气。
每一个走上桥的亡魂,都要在她面前停下。
老妇人动作迟缓,盛起一碗汤,递过去。亡魂接住,没有犹豫,也没有抗拒,仰头饮下。
“咕咚。”
随着这一声吞咽,亡魂原本或是痛苦、或是痴迷、或是愤怒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继而空洞,最后归于一片茫然。
前尘往事,爱恨情仇,在这一碗汤入腹瞬间,烟消云散。
孟婆汤。
忘情水。
卡皮塔诺停下脚步,面具下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一碗碗浑浊的汤水。
他看到一个生前似乎是帝王的魂魄,饮汤前还在喃喃自语着“朕的江山”,饮下后,却像个稚童般傻笑了一声,便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彼岸。
他看到一个年轻女鬼,手中紧紧攥着一根红绳,嘴里还呢喃着情郎的名字。但在喝下汤那一刻,她的手松开了,红绳飘落在地,被罡风卷入河中。她眼中再无半分眷恋,只有一片平静。
“这……”
卡皮塔诺手指,深深地扣入了掌心甲胄之中。
在提瓦特,他们拼尽一切去铭记。每一个名字,每一场战役,都要刻在黑曜石上,都要融进火里,生怕被遗忘。因为遗忘,意味着真正的死亡。
可在这里,遗忘却是通往新生的门票。
“很残酷,是吗?”
钟离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然。
“对于执着者而言,这碗汤是毒药,是剥夺他们存在的刑罚。但对于痛苦者而言,这是解药,是天地间最大的慈悲。”
“若不忘却,如何重来?若背负着几世的记忆,这灵魂终将被压垮,堕入魔道。”
钟离并未停留,他带着卡皮塔诺,径直穿过了奈何桥。
孟婆并未阻拦,甚至在钟离经过时,这尊存在了无数元会的古老神只,还微微欠了欠身,以示敬意。
走过奈何桥,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却也更加震撼人心。
那是一片虚空。
虚空中央,悬浮着六个巨大无比的黑洞。它们并非静止,而是按照某种玄奥轨迹,缓缓旋转着。每一个黑洞边缘,都散发着不同颜色光芒——金、白、红、灰、黑、紫。
那是六道轮回的入口!
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无数喝了孟婆汤的亡魂,在某种力量牵引下,根据生前功过,被自动分流,投入这六个漩涡之中。
“嗡——嗡——”
那是轮回转动的声音。
这种声音听在耳中,如同大道的轰鸣。
卡皮塔诺站在这巨大轮盘之下,仰望着那吞噬一切、又孕育一切的六道入口,只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
纳塔的还魂诗,提瓦特的地脉循环,在这宏大到极致的六道轮回面前,简陋得就像是小孩子搭建的泥巴城堡。
这就是……生死的终极秩序?
“走吧。”
钟离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唤醒了沉浸在震撼中的卡皮塔诺。
“正主在等我们。”
他指向前方。在六道轮回盘正上方,悬浮着一座黑色宫殿。
它没有凌霄宝殿的金碧辉煌,也没有西方灵山的佛光普照。它通体由某种不知名黑色神石砌成,厚重、深沉。
宫殿大门紧闭,门楣之上,无字无匾,只有一个简单的土黄色印记。
平心殿。
这里,是整个幽冥地府的心脏,是地道意志的居所。
两人踏空而行,来到了殿前。
这里没有阴兵把守,也没有阵法禁制。因为这里的主人,本身就是这方天地的主宰,不需要任何外物保护。
钟离站在紧闭的殿门前,仅仅是过了片刻。
“嘎吱——”
那扇黑色石门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吟,缓缓向两侧打开。
一股柔和、温暖却又厚重得让人想要顶礼膜拜的气息,从殿内涌出。
这气息与外界阴冷刺骨的幽冥之气截然不同。它像是春天被阳光晒热的泥土,像是母亲温暖的怀抱。
“天尊,快请进。”女子清越的声音在灵魂深处响起。
钟离迈步走入,卡皮塔诺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
殿内空间极大,却并没有什么奢华的摆设。地面是温润黄玉铺就,四周墙壁上,雕刻着洪荒大地的山川河流,以及万物生灵的繁衍图景。
在大殿正中央,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蒲团,放在地上。
蒲团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
她看起来并不苍老,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年轻。容貌端庄秀丽,眉宇间透着温柔。她没有佩戴任何珠光宝气的饰品,只是随意地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根木簪。
但当你看到她那一瞬间,你绝对不会把她当成普通的女子。
因为她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没有瞳孔,只有两团缓缓旋转的深邃漩涡,仿佛那是两个微缩的六道轮回。
在那双眼睛里,你看不到喜怒哀乐,只能看到生与死、起与灭、缘起与缘尽。
“天尊,许久不见。”
平心娘娘看着走进来的钟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温和的微笑。那笑容一出,整个幽冥地府的阴郁之气仿佛都散去了三分。
“是啊,许久不见。”
钟离走到她面前,微微拱手,神态自然得就像是来老友家串门,“自封神一别,这幽冥地府的秩序,倒是愈发完善了。”
“不过是尽本分罢了。”平心娘娘轻叹一声,“天地不全,众生皆苦。我虽化轮回,也不过是为这苦海中的众生,寻一个靠岸的码头。”
两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随后,平心娘娘目光,越过了钟离,落在了卡皮塔诺身上。
那一瞬间。
卡皮塔诺感觉自己的一切,都在这道目光下无所遁形。
那层面具,那身黑甲,甚至是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在这道目光面前,都如同透明薄纱。
她看到的,不是愚人众执行官,不是提瓦特强者。
她看到的,是一座坟墓。
一座行走的、充满了悲怆与荣耀的坟墓。
在卡皮塔诺灵魂深处,平心娘娘看到了无数个细小的光点。那是无数个痛苦却又紧紧依附在一起的灵魂。
那是卡皮塔诺的战友们,有坎瑞亚人、有纳塔人。
他们将自己寄托在这个男人的身上,他背负着灵魂前行。
“你很累。”平心娘娘开口了。
三个字击穿了卡皮塔诺的心防。自从戴上这层面具,成为“队长”,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人们敬畏他,崇拜他,依赖他,恐惧他。他是战士,是执行官,是灵魂寄托之人。
卡皮塔诺猛地僵硬了一下,藏在黑甲下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不累。”
他声音沙哑,像是在反驳,又像是在自我催眠,“为了他们,这是我的职责。”
“职责?”
平心娘娘眼中闪过一丝悲悯。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一点虚空。
“嗡——”
一道土黄色的光晕在卡皮塔诺面前展开,化作一面镜子。
镜子中,映照出的是卡皮塔诺灵魂深处的景象。
那些被他收进体内保存的灵魂,正在无声地嘶吼,他们的面容痛苦扭曲。
“你所谓的职责,便是将他们囚禁在你身体里,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吗?”
平心娘娘的声音依旧温和,但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你以为你在背负他们,其实,你是在阻碍他们。”
“他们早已死去,该去往该去的地方。你强行将他们留在人间,这对他们而言,不是荣耀,是刑罚。”
卡皮塔诺看着镜中的景象,看着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碎。
“不……不是这样的……提瓦特的地脉不接受他们!”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我是为了……为了给他们一个归宿!他们无处可去!我只能……我只能……”
“只能成为他们的容器,哪怕让自己万劫不复?”
钟离在一旁插话道,他的声音平静而理性。
“道友,我带他来此,便是为了求解。他背负一国之殇,心有大爱,却受困于法则限制。不知道友,可愿点拨一二?”
平心娘娘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却摇摇欲坠的战士。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昔日巫族的影子,那个为了大地,为了族群,宁愿战天斗地,流尽最后一滴血种族。
那种愚蠢的执着,那种令人心疼的坚强。
“唉……”
“也罢。”
平心娘娘眼中漩涡缓缓旋转。
“异乡的客人,你既有此大毅力,背负万魂跨越界海而来,这便是你的机缘。”
“你问我求安息之法。”
“那我便问你一句。”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直视着卡皮塔诺面具后的眼睛。
“若是让你放下这身荣耀,散去这身力量,甚至……舍弃你‘人’的身份,只为换取这些亡魂的一个轮回转世的机会。”
“你,可愿意?”
大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六道轮回转动的嗡嗡声,从殿外遥遥传来,仿佛是命运倒计时。卡皮塔诺站在那里,面甲内光芒明灭不定。
荣耀?力量?身份?
这些东西,是他赖以生存的根本。
但当他再次看向那面镜子,看到那些痛苦的灵魂,看到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缓缓地,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露出了一张布满伤痕、苍白、却无比坚毅的脸庞。
他单膝跪地,将那张面具,轻轻放在了地上。
“若能让他们安息……”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如同一把洗去了锈迹的钢刀。
“我,愿意!”
钟离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了微笑。
平心娘娘也笑了。
那笑容中,带着赞许,带着慈悲,更带着一种大道的认可。
“善。”
这一个字出口,整个幽冥地府,仿佛都在这一瞬间,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