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刚刚因为王胖子的插科打诨而缓和的气氛,再次降到了冰点。
吴邪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格式化。
这个词,他再熟悉不过了。
在计算机领域,它意味着删除所有数据,恢复出厂设置。
而用在一个人身上……
吴邪不敢再想下去。
他转头看向后座的张起灵。
张起灵静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但吴邪却敏锐地发现,他的肩膀,那一直紧绷着,仿佛扛着整座大山的肩膀,在这一刻,有了极其细微的松弛。
那是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本能反应。
林渊的话,像一把钥匙,再次打开了那道名为“宿命”的枷锁,让张起灵重新感受到了被剥离后的轻松。
他不再是那个随时准备牺牲自己,与一切同归于尽的“最高指令”。
他只是张起灵。
车里没人说话,气氛压抑得可怕。
潘子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毕露。
王胖子脸上的嬉皮笑脸也消失了,他看看林渊,又看看张起灵,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吴邪看着张起灵,胸口堵得难受。
他能想象,背负着这样的命运,活了上百年,是怎样一种绝望。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
最终,还是吴邪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小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张起灵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看向了吴邪。
他的目光,不再是过去的空洞和疏离。
里面有了一些东西。
一些吴邪从未见过的,属于一个“人”的情绪。
然后,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
张起灵的嘴角,非常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
那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笑容,更像是一朵在冰封百年的雪山顶上,悄然绽放的雪莲。
很淡,却足以惊艳时光。
“很好。”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
他看着吴邪,又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王胖子,继续说道。
“我第一次……”
“能记住昨天发生的事。”
轰!
这句话,比之前林渊说的任何话,都让吴邪和王胖子感到震撼。
能……记住昨天发生的事?
吴邪愣住了。
王胖子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没合拢。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句话对张起灵来说,意味着什么。
失忆。
这是张起灵身上,除了强大之外,最显着的标签。
是纠缠他百年,让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诅咒。
他总是忘记过去,忘记朋友,忘记自己。
所以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孤独地踏上寻找记忆的旅程。
而现在,他说,他能记住昨天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林渊剥离的,不仅仅是那个名为“宿命”的责任。
更是那个让他无法拥有完整人生的,可怕的副作用!
“小……小哥……”
王胖子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你说的是真的?”
“你记得昨天咱们在古楼里,胖爷我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张起灵的目光转向他,居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记得。”
“你还说,下辈子要当个土财主。”
“我操!”
王胖子一拍大腿,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不是难过,是激动,是狂喜!
“你他娘的真记住了!”
“太好了!这他妈的真是太好了!”
胖子语无伦次地大喊着,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吴邪也笑了。
笑着笑着,眼角也有些湿润。
他用力的拍了拍前方的座椅,掩饰自己的失态。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沉默的张起灵,孤独的张起灵,失忆的张起灵……
那个仿佛永远都活在迷雾里的人,终于,要走出来了。
就在这时,张起灵的目光,越过吴邪,落在了那个始终平静的男人身上。
他看着林渊。
看了很久。
然后,他用一种无比郑重,无比清晰的语气,说出了两个字。
“谢谢。”
这两个字,从张起灵的口中说出,分量重得让车里的空气都为之一沉。
这不是客套。
也不是简单的感谢。
这是一个被囚禁了百年,背负了整个家族兴衰的灵魂,在获得自由之后,对解放者最真诚的致意。
吴邪和王胖子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知道,这一声“谢谢”,张起灵可能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
林渊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只是点了点头。
“这是交易。”
林渊开口道。
“你答应过,陪我去一趟青铜门。”
他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商品的价格,冰冷而直接。
但这一次,没有人觉得他不近人情。
吴邪知道,这或许就是林渊的方式。
他不需要感谢,他只需要等价的交换。
张起灵没有再说话,只是再次点了点头。
这个承诺,他会兑现。
但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
过去,去青铜门是责任,是宿命。
现在,是约定,是偿还一份天大的人情。
“那敢情好啊!”
王胖子的大嗓门打破了这片刻的凝重,他兴奋地一拍张起灵的肩膀。
“这下好了!”
“以后小哥就不会动不动就玩失踪,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跑去守那个什么破门了!”
“以后咱们铁三角,就能真正在一起了!”
胖子说到最后,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潘子在前面开着车,通过后视镜看着后座的这一幕,这个铁血的汉子,眼眶也有些发红。
他虽然跟张起灵不熟,但也听吴邪和胖子讲过太多关于他的事。
他知道这个男人,活得有多苦。
吴邪看着眼前这幅景象。
咋咋呼呼,永远乐观的王胖子。
重获新生,终于有了“昨天”的张起灵。
还有旁边那个虽然无法理解,却一次次拯救他们的,神一样的林渊。
他忽然觉得,这个颠簸的,狭窄的吉普车车厢里,有了一种奇怪的,却无比温暖的氛围。
像是一个……家。
一个由一群怪人组成的,临时的家。
经历了这么多生死,走过了这么多绝路。
他们终于有了一点,可以喘息和依靠的感觉。
张起灵,似乎也在适应这种感觉。
他不再是那个孤单的守护者,游离在所有人之外。
他看着吴邪,看着王胖子,眼神里带着一种全新的,名为“思考”的光芒。
他第一次,作为一个拥有完整记忆和过去的“普通人”,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
他不再是张家的末代族长。
他只是铁三角里,不可或缺的一员。
车子继续在荒凉的土地上颠簸前行。
前方的路,依旧未知,依旧充满了危险。
但车里的气氛,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被沉重的谜团和死亡的阴影所笼罩。
多了一丝希望。
一丝属于“人”的,对未来的期盼。
沉默了许久之后。
张起灵忽然抬起头,目光扫过吴邪,又落在了王胖子的脸上。
他很认真地,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愣住的问题。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
“你们打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