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夫巷的石板路上,总响着“咯吱”声,挑担的是个矮胖子,名叫压不垮。他挑的担子不是前沉后轻,就是绳子磨断,十里路能歇八回。同行们见了就笑:“不垮的扁担,怕是被磨成了面条,多放块砖都打晃!”
这天压不垮去旧货摊换麻绳,在个破竹筐里摸到根旧扁担,桑木做的,中间弯了个弧度,两头刻着“千斤”二字,看着比他压裂的那根还单薄。摊主说:“这是前清挑夫的物件,五文钱拿走,认主的扁担挑着轻。”
压不垮扛着扁担回了家,靠在墙角。半夜他被“咯吱”声弄醒,点灯一看,那扁担自己在晃,两头悬着空筐“咯吱”悠,像是挑着千斤重,扁担中间还站着个精瘦的汉子影子,扎着绑腿喊:“使劲哟——”
“活的?”他吓得差点把油灯扣扁担上,影子突然停手,声音粗得像磨盘:“瞎咋呼啥?我是道光年间的挑夫,名叫铁肩膀,挑了三十年山货,最后一回坠了崖,手里还攥着这扁担呢,魂就附在上面了。”
压不垮摸着扁担的弯处,桑木滑得像抹了油。“你能挑担?”铁肩膀的声音带着股傲气:“不光能挑,还能辨轻重,谁心里装着踏实,谁藏着奸猾,我这扁担一沉就知道。”
第二天绸缎庄的刘掌柜来雇挑夫,要把二十匹绸缎运到邻县,给的工钱比市价低三成。压不垮刚要应承,旧扁担突然自己跳起来,一头往刘掌柜的货箱上撞,“咯吱”声里夹着个“假”字——原是他把半匹的绸缎卷成整匹,实际分量少了四成,还想克扣工钱。
“这活我不接!”压不垮把扁担横在身前,刘掌柜骂骂咧咧地走了,转天就听说他雇的挑夫半路发现猫腻,把货扔在了官道上。
压不垮拍着扁担笑,铁肩膀在影子里“咯吱”压了两下,像是在说“该”。
打这起,扁担成了压不垮的“活秤砣”。
有回西头的王奶奶要送绣品去集市,说赚了钱给孙子买药。压不垮刚要抄起新扁担,旧扁担突然“咯吱”往竹篮上搭,两头微微下沉——原是王奶奶的绣品针脚密得能站住蚂蚁,值的钱够买两副药,可她总说“够了够了”。
“我帮您挑,不要钱!”压不垮把竹篮挂上,扁担“咯吱”轻响,像是挑着团棉花。王奶奶往他兜里塞了把炒花生,说:“好孩子,这花生甜着呢。”
挑夫巷的拐角,总摆着个卖茶汤的摊子,摊主是个梳双丫髻的姑娘,名叫甜水,舀茶汤的铜勺耍得比谁都溜,冲的茶汤能拉出丝。她爹原是挑夫头,三年前帮人挑官银被劫,下落不明,甜水就靠卖茶汤等他,每天等压不垮收工,给他端碗热茶汤,碗底总埋着块红糖。
这天甜水又来送茶汤,红着眼说:“有人在黑风口见着爹的挑夫号,说被山匪杀了,尸骨扔在了乱葬岗。”压不垮刚要叹气,扁担突然“咯吱”往黑风口的方向弯,桑木上渗出点水珠,画出个“洞”字——是说她爹没死,藏在山洞里养伤,还留着半截号布。
“往黑风口的石洞里找!”压不垮拽着甜水往山里跑,铁肩膀的声音在扁担里喊:“我闻着那洞里有汗味,你爹准在里头啃干粮呢!”俩人果然在山洞深处见着甜水爹,腿被砍伤了,怀里还揣着块染血的号布。
甜水给扁担缠了圈新麻绳,上面绣着朵小莲花,比画的还精神。扁担“咯吱”蹭了蹭麻绳,像是在笑。
麻烦找上门是在秋末。被劫的官银有个看管的把总,说压不垮用“妖扁担”勾结山匪,带着兵丁来抢,要劈了它当柴烧。“这是吃饭的家伙!”压不垮把扁担抱在怀里,兵丁举着刀就砍。
扁担突然“咯吱”弹起来,桑木变得跟铁条似的,两头飞出木屑,在空中拼出把总私藏官银的窖洞,连他哪年哪月换了多少银子,藏在哪个粮仓的地下,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监守自盗还栽赃好人,还好意思抢扁担?”铁肩膀的声音像炸雷,震得兵丁们耳朵嗡嗡响。
周围的挑夫都围过来,举着扁担骂,把总带着兵丁灰溜溜地跑了,连掉在地上的腰牌都忘了捡。
压不垮用把总赔的钱,在巷口开了个“同心栈”,帮挑夫们找活计,甜水的爹也来帮忙管账,父女俩一个烧水一个记账,扁担挂在栈房最显眼的地方,谁来寻活都要先摸一摸,说这扁担挑过的公道,比秤还准。
有天夜里,扁担突然不响了,桑木的颜色慢慢变深。“我要走了,”铁肩膀的声音越来越弱,“看着你们把挑夫的本分守住,我也算对得起这肩膀了。”压不垮和甜水抱着扁担掉眼泪,扁担中间最后弯出个“稳”字,才慢慢不动了。
第二天早上,扁担变成了根普通的旧桑木,再也不会自己晃了。
压不垮把扁担擦得锃亮,摆在栈房中央。他挑担的本事越来越强,同行们都说,经他挑的担子,再沉也稳当,再远也踏实。有回孩子们围着扁担问:“不垮哥,这扁担真能自己挑东西?”他摸着扁担笑:“它挑的不是货物,是人心。心里踏实了,千斤担子也能轻如鸿毛;人要是本分,再窄的路也能走得稳稳当当。”
风从栈房的窗缝钻进来,吹动扁担“咯吱”轻响,像是铁肩膀在喊号子,又像是无数挑夫的脚步声,听得满巷的石板路都透着股劲,把挑夫巷的日子,挑得结结实实,暖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