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镇的老戏楼后台,挂着个枣木锣锤。锤头包着层厚铜皮,锤柄被磨得溜圆,是戏班班主老梆子的宝贝,民国初年就跟着戏班走南闯北。这锣锤怪得很——你要是真心唱戏,敲出来的锣声能绕梁三日,连台下的麻雀都舍不得飞;你要是糊弄观众,锣声准会发闷,还专往跑调的节骨眼上敲,让你出尽洋相。
守着锣锤的是老梆子的孙女,大伙儿喊她锣丫头。她的手掌心全是硬茧,是常年握锤磨的,每天天不亮就对着空戏台敲锣,说锣声响是在跟她吊嗓子。她有个小徒弟叫小锣,八岁,总爱举着锣锤当金箍棒耍,说锤头上的铜皮会发光显灵。
镇西头有个草台班子班主叫胡吹吹,总惦记着这锣锤。他听说老锣锤敲出的锣声能聚人气,好几次想借去,都被小锣用鼓槌打跑了,嘴里喊:想借锣锤唱假戏,观众会扔鞋!
开春那会儿,邻镇请戏班唱庙会,工钱给得足。胡吹吹心眼活,让徒弟们少排新戏,净唱些老掉牙的段子,还故意拖长唱腔凑时间,说老戏才有味道。有个看戏的老汉扔了块花生壳:胡班主,你这戏咋越唱越水?胡吹吹脸一扬:这是艺术,你不懂!
小锣蹲在后台的幕布后听见,气得直攥拳头。趁胡吹吹来借锣丫头的戏服,故意把锣锤往他手边递了递。他刚想说还是老梆子班的家伙趁手,突然叫了一声——锣锤不知咋的往下滑,正好敲在他的锣边上,发出一声闷响,把他的假胡子都震掉了。胡吹吹的脸腾地红了,捡着胡子就跑,小锣抱着锣锤偷笑,锣锤地敲了下空锣,像是在跟他击掌。
没过几天,胡吹吹的草台班子就没人请了。看戏的都说:还是老梆子班的戏地道,一招一式都是真功夫。有人问锣丫头:请你们的人多,咋不多收点戏钱?她擦着锣锤说:这老伙计说了,唱戏是给人瞧的,不是骗钱的。
入夏时,镇上闹起了痢疾,戏楼关了门,戏班没了收入。胡吹吹的徒弟们饿得直哭,他急得直转圈,说再不开张就得散伙。锣丫头看着急,把老锣锤在艾草水里泡了泡,又在戏台前敲了三通锣,说让老伙计聚点人气。
怪得很,敲过锣的第二天,镇上的痢疾就轻了,戏楼也能重新开张。胡吹吹看得直咋舌,也想学样敲锣,却发现自己的锣锤一碰到锣,就掉下来块木渣,把锣面划了道印子。小锣笑得直拍大腿:胡叔,你那锣锤不认你!
胡吹吹红着脸来求锣丫头,想让她的戏班带着自己的人一起演。锣丫头让小锣把锣锤递给他,说:一起唱可以,得认真排戏。他跟着学了半个月,嗓子练哑了也不偷懒,戏班重新火了起来。
秋天赶会时,老梆子突然咳得唱不出声,喉咙里像堵着棉花。郎中说是常年唱戏伤了嗓子,得用胖大海炖冰糖。小锣急得直掉泪,胡吹吹提着两斤新摘的果子来看望,挠着头说:我去城里见过专治嗓子的药,就是贵得很......
当天夜里,小锣抱着锣锤,用布擦锤头上的铜皮:锣锤锣锤,救救师爷吧,我以后天天给你上油,不让你生锈。眼泪掉在锤柄上,顺着纹路流进铜皮缝里。第二天一早,他发现铜皮底下卡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包胖大海,还带着股枣木的香味。
胡吹吹一看就咋舌:这是陈年胖大海!比新的管用十倍!他自告奋勇陪着小锣去城里,把戏班攒的钱拿出来,买回了最好的润喉药。老梆子喝了胖大海水,嗓子竟慢慢好了,又能站在戏台上亮开嗓子唱了。
这事过后,老锣锤成了锣鼓镇的宝贝。谁家娶媳妇,请戏班来时都要借锣锤敲三通,说能讨个好彩头;谁家生小孩,让孩子摸把锣锤,说能长副好嗓子。胡吹吹也改了性子,排戏时比谁都认真,还总来帮锣丫头修补戏服,说:这锣锤教会我,唱假戏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真本事才立得住。
如今那枣木锣锤还挂在戏楼后台,锤柄被摩挲得越发温润,铜皮亮得能照见人影。路过的外乡人要是问起这锣锤的来历,锣丫头就会笑着说:哪有啥来历?它呀,就像咱唱的戏,看着热闹,心里有数,你对它真心,它就给你清亮嗓子;你要是耍心眼,它可不就给你敲闷锣瞧瞧?
胡吹吹后来和老梆子班合在了一起,戏班越办越红火,他总在开场前给观众讲段锣锤的故事,末了加句:做人啊,得像这锣锤,敲得是真响,过得是真心,这样才算没白活。
风一吹,戏楼的窗户响,偶尔有人拿起锣锤敲一下,的一声,听得人心里亮堂——那是老物件在说,不管干啥营生,得有真本事,掺不得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