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内的空气因山猫带回的消息而骤然凝固。
“三拨人,”山猫压低声音,借着篝火在地面用炭块画出简略方位,“一拨沿黑水溪上游勘察,两人,背着皮囊和类似矩尺的工具,在几处石壁上做标记。一拨在老君庙后山转悠,三人,看似采药,但视线总往山体裸露的岩层瞟。还有一拨……最可疑,只一人,黑衣,昼伏夜出,昨夜属下亲眼见他摸到谷口东侧那片乱石滩,在那里停留了近半个时辰,像是在丈量什么,之后悄然离去,身法极快,属下不敢跟得太近。”
地鼠补充道:“那独行黑衣人的装扮,属下远远瞥见,腰间皮囊的系法、靴底的纹路……与桐柏山遭遇‘黑鸮’时,其中一具尸体上的很相似。而且,”他咽了口唾沫,“今早属下去那乱石滩查看,在他停留最久的一块大石下,发现了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用破布包裹的东西。摊开后,是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夹杂着几颗极细的黑色颗粒。
鲁云凑近,用手指捻起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又在指尖搓了搓。“石灰混着……磁石粉?还有极细的碳粒。”他看向陈穿和公输车。
陈穿虚弱地靠在岩壁软垫上,闻言眉头紧锁:“石灰标位,磁石探脉……碳粒或是做记?这手法……”他喘息几下,“不像寻常探矿或寻脉的方士,倒似……古籍中所载,某些精于堪舆寻穴、尤其擅长寻找地下空洞或人工建筑的秘术流派所用。”
寻找地下空洞或人工建筑!
众人心头一凛。黑石谷之所以被选为据点,正是因为其地下矿洞体系复杂,且入口隐蔽。这些人是冲着矿洞来的?还是说,他们在寻找更深层的东西——比如,与墨家遗迹相关的线索?
几乎同时,阿罗也从刚刚恢复的一条“暗线”那里,得到了第二条警报的补充信息。送信的是一个扮作货郎的老卒,与阿罗有旧恩,冒险趁夜将一枚蜡丸塞进了约定好的树洞。
蜡丸里的麻纸条上字迹潦草而简短:“江东南来客,似与项氏宗亲有关,携重礼密会衡山王。席间曾问及‘天降荧惑’、‘地隐玄机’之事。同行者有面目阴鸷老者,袖中有铜盘反光。客离后,衡山王加派三队精锐斥候,沿桐柏至云梦旧道,复勘山川地脉。小心。”
“天降荧惑”可指星坠,也可暗喻非同寻常的人或物。“地隐玄机”则直指地下秘密。“铜盘”……很可能是某种用于勘探的罗盘或星盘仪器。而加派斥候复勘地脉,显然是在寻找具体位置。
两条警报,一近一远,一具体一模糊,却隐隐指向同一个核心——有人,很可能是西楚方面与“黑鸮”关联的势力,联合或影响了吴芮,正在这片区域进行一场有目的、有技术手段的地下搜寻!
他们的目标,大概率就是墨家遗卷,或者至少是与之相关的遗迹、藏宝,乃至……扶苏本人。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个人凝重而焦虑的脸。刚刚因“潜网”建立而生出的一丝安全感,瞬间被这迫在眉睫的威胁冲淡。敌人不仅没放弃,反而动用了更专业、更隐蔽的手段,且搜索范围正在逐步收紧,很可能已经注意到了黑石谷周边区域的异常地质或人类活动痕迹。
“不能坐以待毙。”苏轶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左臂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但眼神却锐利如刀。“阿罗,你带回来的情报网络,必须立刻激活,优先做两件事。”
“第一,动用一切手段,查清这三拨勘察人员的具体来历、归属、以及他们勘察的最终目的和已掌握的线索。尤其是那个独行黑衣人,务必弄清其身份、手段和行动规律。”
“第二,通过可靠渠道,散播几条混淆视听的假消息。方向可以有两个:一是往南,暗示在百越之地某处深山有古墓异象;二是往西,散播汉中秦岭某处有‘地火喷涌、金石自鸣’的传闻。消息要零散、矛盾,通过不同身份的人在不同的酒肆、市集‘无意’中透露,真真假假,目的是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和搜索力量。”
青梧立刻领会了苏轶的意图:“虚实相间,将水搅浑。同时,我们需加快‘垫痕’。”
“垫痕”是苏轶与核心几人商议后,为当前阶段黑石谷生存策略定下的隐语。意指在暗中积蓄力量、留下尽可能少的活动痕迹、同时为未来发展铺垫基础的一系列行动。既包括实体的技术研发、物资储备,也包括无形的情报网络、人心凝聚。
“惊蛰,老默,”苏轶转向二人,“防御警戒提升到最高级别。所有出入痕迹必须加倍小心处理,排泄物、炊烟、篝火余烬的处理方案要再细化。从今日起,夜间实行严格灯火管制,非必要不生明火。在山猫发现黑衣人的乱石滩及另外几处可能被注意到的谷口,设置更多隐蔽的预警机关,不求伤人,只求能第一时间发现闯入者。”
“鲁云,陈师,公输先生,”苏轶看向技术核心,“百工组的研发,要调整优先级。改良弩箭和陷阱继续,但增加一项紧急任务:利用遗卷中记载的‘地听’、‘风声’原理,尝试制作简易的、中远距离地下或地面震动、异常声响的探测预警装置。材料有限,可以土法上马,哪怕只能提前半刻钟发现异常,就是胜利。同时,加紧研究那‘渍钢法’的简化版本,我们需要更耐用、更锋利的工具,或许……也包括武器。”
分派完任务,众人各自领命而去,矿洞内再次陷入紧张而有秩序的忙碌。苏轶则与青梧、阿罗留下,继续细化“潜网”的行动方案。
“泽主,散播假消息不难,但我们手中可做交易的‘筹码’太少。”阿罗面露难色,“那些非核心的技艺知识,价值不易评估,贸然泄露也可能反噬己身。而最急需的药品、盐铁,如今管控极严,价格也翻了数倍不止。”
苏轶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地上那撮石灰磁石粉上。“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思路。不直接交易技艺,而是交易‘信息’和‘服务’。”
“请泽主明示。”
“我们目前最宝贵的,除了遗卷知识,还有两点。”苏轶缓缓道,“一是我们对这片区域山川地理、隐秘小径的熟悉,这是阿罗你们带来的优势。二是我们这群人本身——匠人、老兵、懂墨家技艺原理的人。后者不能暴露,但前者,可以有限度地利用。”
青梧眼中精光一闪:“你是说……为某些特定对象,提供‘安全路径向导’或‘区域风险预警’服务?甚至……有限的、不涉及核心的‘勘探避坑’咨询?”
“不错。”苏轶点头,“吴芮与‘黑鸮’合作,但衡山国内,乃至周边地区,并非铁板一块。总有地方豪强、商队、甚至其他潜藏势力,不满吴芮的盘剥或‘黑鸮’的横行,需要秘密往来或运输某些物品。我们掌握的隐秘小径和观察到的对方巡逻规律,对他们而言就是有价值的。我们可以通过极其迂回、多层隔断的方式,出售这种‘安全通行情报’。换取我们需要的物资,或者……交换关于吴芮内部、‘黑鸮’动向的情报。”
“至于‘勘探避坑’,”苏轶指了指那撮粉末,“陈师说这是寻找地下空洞的秘术。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根据遗卷中记载的地质知识,以及我们对本地实际情况的了解,反向推断出哪些地方‘看起来’像有宝藏或遗迹,实则危险或空洞无物?将这种‘避坑指南’卖给那些心怀贪念、也在暗中搜寻的第三方,既能赚取资源,又能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向错误的方向,甚至引发他们与吴芮、‘黑鸮’的冲突。”
阿罗听得心领神会,这比直接贩卖技术更隐蔽、更安全,且能巧妙地将外部势力的欲望和矛盾,转化为对黑石谷有利的屏障或烟雾。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筛选可能的目标和建立接触渠道。一定会做到绝对间接,哪怕最终传递消息的货郎,也不知道信息的真正源头。”
计划在危险中艰难推进。黑石谷如同一个在黑暗中缓慢苏醒、竭力控制自己每一次呼吸和心跳的伤兽。
接下来的日子,谷内的生活节奏变得更为隐秘而高效。
鲁云带着百工组,在陈穿断续的指点下,真的弄出了简易的“地听”装置——利用掏空的粗大竹筒,结合紧绷的兽皮膜和细线悬挂的小石粒,埋设在几个关键方向的土层下或岩缝中。一旦有较大震动或踩踏接近,石粒便会敲击竹筒内壁,发出虽然微弱但足以让附近值守者警觉的声响。他们还改进了捕猎陷阱,利用绳索、弹木和削尖的竹签,设置了更多隐蔽的防御性机关,不求杀敌,只求阻滞和报警。
公输车强撑病体,指挥着仅有的两名老铁匠和收集来的些许废旧铁器,尝试那“渍钢法”。限于条件,他们只能用最简陋的陶罐做渗碳容器,用木炭和有限的动物骨骼做渗碳剂,反复试验温度和时间。失败多次后,终于得到几块质地明显优于普通熟铁、韧性有所提升的“初级渍钢”。用这些材料重新打磨的几把短刃、钻头和凿子,立刻成了匠人们眼中的宝贝,工作效率提升了不少。
阿罗的“潜网”开始悄无声息地运作。通过数次辗转,一条关于“衡山王新设税卡巡逻时辰漏洞”的情报,被卖给了一支急于将蜀锦运往江东的走私商队,换来了一小包珍贵的金疮药和三十斤盐。另一条关于“西山某处古采金坑道可能塌陷”的预警,则通过一个游方道士之口,“无意”透露给了一伙听闻云梦泽有宝、正在盲目挖掘的江湖客,间接导致那伙人在一次小型塌方中灰头土脸,暂时打消了在那片区域搜寻的念头,而黑石谷则得到了他们“赠送”的几把还算完好的铁镐和铲子作为“谢礼”。
交换的物资虽然微薄,却实实在在地缓解了部分困境。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极其隐蔽的交互,“潜网”触角对周边势力暗流涌动的感知,变得更加敏锐。
然而,危险并未远离。
山猫和地鼠持续监视,发现那三拨勘察人员的活动频率在增加,且范围在逐步向黑石谷所在山坳合拢。尤其是那独行黑衣人,又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在谷口西侧的密林边缘,一次竟然摸到了更近的一处溪流拐弯处,那里有黑石谷取水时留下的、尽管尽力掩饰但仍可能被行家看出的细微痕迹。
“不能再等了。”惊蛰面色冷峻,“他们像嗅到血腥的鬣狗,圈子越收越紧。我们必须主动制造一些‘痕迹’,把他们引开。”
苏轶同意了惊蛰的方案。经过周密计划,老默亲自带着山猫和另外两名身手最好的锐士,执行了一次精密的“误导行动”。
他们选择了一个阴雨之夜,穿上用草木汁液染成深色、缝制了树叶的简陋伪装服,携带了从遗卷中学来的、利用特定矿石粉末混合油脂制成的“冷光标记液”(一种在黑暗中会散发微弱磷光的材料),悄然潜出山谷。
他们的目标,是西北方向二十里外的一处乱葬岗。那里地势偏僻,多有民间关于“鬼火”、“古墓”的传说,且地表有多处因雨水冲刷形成的天然凹陷和塌坑,看起来颇有“地下玄机”的感觉。
在老默的指挥下,他们在几处关键位置,撒下了一些混合了石灰、磁石粉(模仿之前发现的勘察者手法)和少量冷光标记液的粉末。同时,故意用特制的、鞋底纹路与黑石谷众人完全不同的草鞋,在附近泥地上留下一些模糊的足迹。最后,他们甚至在一处塌坑边缘,精心布置了一个伪装的、看似年久失修却暗藏简易绊索的“警告性机关”——一旦有人试图深入查探,就会触发,导致一小片岩壁上的浮土滑落,既不会伤人,却能制造出“此地有主、危险勿入”的假象。
行动干净利落,来回未留破绽。
几天后,效果初步显现。山猫回报,那独行黑衣人和另一拨勘察人员,果然被乱葬岗区域出现的“异常痕迹”和“微弱磷光”吸引,转移了部分注意力前去调查。黑石谷周边的压力为之一轻。
但阿罗从“潜网”中得到的最新消息,却让这短暂的喘息蒙上了更深的阴影。
那位江东来的“特殊人物”身份逐渐清晰——竟是项羽的堂弟,项猷。此人并非沙场勐将,却素好方术、奇技,门下网罗了不少奇人异士,专为项羽搜寻天下宝货、秘术。此次北上,携重礼见吴芮,双方似乎达成了某种更深度的合作。吴芮加派的勘测队伍中,已确认混有项猷带来的两名“地师”,专门负责星象定位与地下堪舆。
更重要的是,有模糊情报显示,项猷似乎对“墨家”本身有超乎寻常的兴趣,其门下曾有人言“得墨家真传者,可得窥天工之秘,制衡天下利器”。他对云梦泽的搜寻,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财宝,更是为了可能存世的墨家核心传承与人。
压力,从四面八方悄然汇集。吴芮的势利,项猷的偏执,“黑鸮”的专业,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
矿洞深处,苏轶就着一点微弱的油灯光亮,再次展开那卷最核心的墨家皮革遗卷。上面除了星图、数术、机关图谱,还有一些关于“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以拙藏巧”、“以暗制明”的论述,并非具体技术,而是一种生存与斗争的哲学。
“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他默念着其中的句子,手指划过那些古老的篆文。
被动躲藏,终有穷尽。或许,真正的“垫痕”,不仅仅是在物理上隐藏自己、积蓄力量,更要在对手的思维中埋下错误的线索,在他们行动的棋盘上,提前落下看似无关、实则关键的“闲子”。
他唤来青梧和阿罗,指着遗卷中一处关于“水脉潜通、以气传讯”的模糊记载,以及另一处关于“特定矿物遇火生异烟、可遥见”的描述。
“如果我们能掌握附近区域主要水脉、风道的更精确走向……如果我们能找到那种矿物……是否有可能,在必要的时候,制造一些更大范围的、更引人瞩目的‘异象’,将搜寻者的目光,彻底引向一个我们指定的、远离此地的错误方向?甚至……引导他们与某些我们想让他们发生冲突的势力,提前相遇?”
青梧和阿罗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动与深思。这想法极其大胆,风险也极高,一旦操作不当,可能弄巧成拙,引火烧身。但……这或许是跳出目前被动局面的唯一险招。
“需要更精确的地理水文情报,需要找到那种矿物,需要精心设计‘异象’发生的地点和方式,更需要……一个完美的、将线索‘无意’透露给正确目标的剧本。”青梧缓缓说道。
“这正是‘潜网’下一步要全力去做的事。”苏轶目光灼灼,“我们要垫下的,不仅仅是生存的痕迹,更是……引导对手走向我们预设之地的痕迹。这很危险,但我们必须开始尝试。”
黑石谷的生存,从简单的隐藏与忍耐,正悄然滑向一场更为复杂、更为惊心动魄的主动谋局。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之下,思想的火花与生存的意志,正在试图织就一张既能保护自身、又能悄然影响外部棋局的、无形的“潜网”。
垫痕于暗处,谋局于未形。生死之隙,存乎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