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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信亲卫的失败,像最后一块冰,坠入陈远已接近凝固的心湖。没有激起狂澜,只有一种沉到底的、万籁俱寂的冷。他与南洋那点微弱的、却连接着血脉与过往的牵绊,被现实无情地斩断。现在,他真正是孤身一人,站立在这即将沸腾的油锅边缘。

胡雪岩带来的消息更糟。户部派出的查账小组已抵达上海,态度强硬,直接封存了阜康钱庄及通商银行近三年的核心账册,并开始约谈主要管事。更令人不安的是,小组成员中,混有两位对洋行账目和跨境资金流转极为熟悉的“专家”,显然是李鸿章那边特意安排,准备深挖南洋资金链的。

“额驸,来者不善啊。”胡雪岩眉头紧锁,压低声音,“他们盯死了近三年所有与南洋、闽粤,甚至与德国洋行的往来汇兑记录。我们虽然提前做了处理,但如此细查之下,那些拆解过的路径,恐怕……迟早会被串起来。”

“能拖多久?”陈远问,声音平稳。

“最多……一个月。有些账目做得急,经不起反复推敲比对。”胡雪岩苦笑,“而且,他们似乎已经掌握了一些‘广源昌’等外围商号的线索,正在顺藤摸瓜。”

陈远沉默片刻。一个月,是他所有布局中最短的那块木板。岚屿的物资转运和基础建设远未完成,勘测队能否站稳脚跟尚是未知数,朝中局势更是瞬息万变。

“胡先生,做好最坏的准备。”陈远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一旦他们触碰到底线,或者形势危急到你无法脱身,立刻启动‘沉船’预案。该断的,立刻断。保住核心人员和我们在各省的实业根本,钱庄和银行……必要时可以弃。”

胡雪岩倒吸一口凉气。“沉船”意味着彻底放弃他们苦心经营多年的金融旗舰,将引发巨大的连锁震动和经济损失。但他看到陈远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这已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被动防御只会让绳索越勒越紧。陈远决定,不再等待对手出招,他要主动斩断伸过来的手,至少,要打乱对方的节奏。

他手中最锋利的刀,不是“惊蛰”火炮,而是信息与技术的代差。

他授意冯墨,将一份精心准备的、关于日本海军最新动向及技术特点的分析报告(其中巧妙整合了醇亲王所赠情报和德国渠道消息),以及一份与之对应的、基于制造局现有技术基础可以立即启动的**“近海防御快艇”建造方案**,以密折形式,直接呈递给了慈禧太后。

这份密折的言辞极具冲击力:“……倭人狼子,得寸进尺。琉球之恨未雪,今又于朝鲜屡生事端,其战舰频窥我台澎、闽浙。彼之铁甲舰虽不多,然航速快、炮械新,我水师旧舰难撄其锋。一旦海上有事,门户洞开,则东南膏腴之地尽在敌炮威胁之下。臣夜不能寐,苦思对策,非大造铁甲巨舰不能制敌于远洋,然此非旦夕可成。当务之急,可仿西洋‘蚊炮船’之例,利用现有船坞,速造吃水浅、航速快、装备一至两门大口径‘惊蛰’衍生速射炮之小型钢壳快艇,专司近海防御、港口警戒、及袭扰敌舰。此船造价低廉,建造迅捷,无需仰赖外洋,一年之内可成数十艘,遍布要害海口,则倭舰必不敢轻易犯我近岸……”

奏折将迫在眉睫的海防危机具体化、可视化,并提出了一个看起来切实可行、且完全依赖于陈远自身技术体系(“惊蛰”炮、自造钢壳)的解决方案。更重要的是,他强调“无需仰赖外洋”,这对于因北洋购舰弊案而对外购心生警惕的慈禧太后来说,极具吸引力。

同时,陈远通过醇亲王,将另一份简化版的建议和几张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快艇设计草图,在宗室勋贵的小圈子里流传开来,渲染海防危急,鼓吹“自造利器、保家卫国”。

这一招,直接将朝廷的注意力,从查账、纠弹等内部撕扯,引向了外部迫在眉睫的国防危机。慈禧太后纵然对陈远有所疑虑,但在“倭患”和“海防”这两座大山面前,个人的猜忌不得不暂时让位。她很快召见军机大臣,询问“快艇”之事,并流露出“若真能速成御敌,不妨一试”的态度。

风向,因为陈远主动递出的一把“破局之刃”,开始发生极其微妙的偏转。

杨芷幽在废弃的渔湾窝棚里度过了三天。孩子的烧终于退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睁眼喝下一点鱼汤。她们靠着在礁石间捕捉贝类、海藻,以及幸运地在一个岩缝里发现的前任渔民留下的一小袋发霉的糙米,勉强维持着生命。

希望,却并未随着脱离丛林而到来。海岸线荒芜,视野所及不见人烟。荷兰人的搜捕或许暂时被甩脱,但困死在这与世隔绝的海角,也只是时间问题。

第四天清晨,一名负责在高处了望的兄弟,突然连滚带爬地冲下来,脸色惊疑不定:“小姐!船!有船往这边来了!不是荷兰人的大船,是……是咱们中国样式的帆船!但看着有点旧,不像是正经渔船!”

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拿起所剩无几的武器,藏身到礁石和窝棚的阴影后。杨芷幽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心跳如擂鼓。是敌是友?还是……海盗?

那艘中等大小的旧式帆船,似乎对这片小湾颇为熟悉,径直驶了进来,在湾内下锚。船上下来七八个汉子,穿着杂七杂八,面相粗豪,带着水腥气和一股草莽悍气。他们显然也发现了窝棚和有人活动的痕迹,立刻警惕地散开,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和短铳上。

“棚里的朋友,哪条道上的?出来亮个相吧!”为首一个络腮胡汉子,操着浓重的闽南口音,扬声喊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藏身之处。

杨芷幽知道躲不过去了。她深吸一口气,示意其他人不要妄动,自己理了理破烂不堪的衣衫,抱着孩子,缓缓从礁石后走了出来。阳光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

“各位好汉,”她声音沙哑,但尽量清晰,“我们不是道上的人,是南洋逃难来的华人,遭了难,流落到此,只想寻条活路。”她亮出了怀中病弱的孩子,这是最能打消对方大部分敌意的“道具”。

那络腮胡汉子看到是一个抱着孩子的狼狈女子,明显愣了一下,警惕稍减,但并未放松。“逃难?从荷兰人手里逃出来的?”他上下打量着杨芷幽和她身后陆续现身的、同样狼狈不堪的汉子们,目光尤其在几个老兄弟脸上停顿了一下,似乎看出了什么。

“正是。”杨芷幽坦然承认,“我们的庄园被荷兰人烧了,一路逃到这里。敢问好汉,此地何处?附近可有华人村落或能落脚的地方?”

络腮胡汉子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忽然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这地方鸟不拉屎,哪来的村落。我们是跑‘水货’的,偶尔来这里避风、歇脚。你们倒是会找地方。”他顿了顿,“看你们这副样子,也够惨。相逢是缘,我们船上还有点干粮淡水,可以分你们一些。”

杨芷幽心中一动。跑“水货”的,就是走私者。这些人常年游离于官府与法律之外,路线隐秘,消息灵通,或许……是一条意想不到的出路?

“多谢好汉仗义!”她连忙致谢,同时试探着问,“不知好汉们常跑哪条线?我们……我们想去东边,远离荷兰人的地方,不知好汉能否指条明路,或者……行个方便?”她知道,与这些人打交道,不能空口白牙。

络腮胡汉子嘿嘿一笑:“东边?那可远了。不过嘛……”他搓了搓手指,“我们这行,讲的是个‘利’字。带你们走,风险不小,荷兰人的巡逻船最近可严得很。”

杨芷幽立刻明白了。她示意一名兄弟,将李铁柱留下的那个小布包拿过来,取出里面大半金银,双手奉上:“我们逃得匆忙,只剩这些,权当谢礼和船资,请好汉行个方便。”

络腮胡汉子掂了掂金银,分量不轻,满意地点点头:“成!看你们也不容易,又是同胞。不过丑话说前头,路上听我们的,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到了地方,咱们各走各路。”

“自然,一切听好汉安排。”杨芷幽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地。这或许是绝境中,唯一可能通往生的缝隙。她不知道这些人会把他们带向何方,但无论如何,总比困死在这里强。

就在陈远于京城投出“破局之刃”,杨芷幽在海上遇到走私船的同时,岚屿的平静也被打破了。

一艘偏离航线的福建商船,因风浪损坏了船舵,被迫驶入岚屿港湾避风修理。船上除了水手,还有几名商人模样的乘客。勘测队伪装成的“修船华工”虽然按照预案,以“避风暂驻”为名与之接触,尽量保持距离,但这批不速之客的到来,依然带来了暴露的风险。

更麻烦的是,商船上一个似乎见过些世面的账房先生,对勘测队使用的几件工具(如改良的测绘仪和地质锤)产生了好奇,多问了几句。虽然被搪塞过去,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勘测队队长连夜发出密报,请示如何处理。“此船预计三日后修复离开。然其中数人似有疑虑。若其归后乱言,恐引来官府或洋人注意。是否……依令清除?”

报告送到陈远手中时,他正面对着太后对“快艇计划”表现出的初步兴趣,以及胡雪岩关于查账步步紧逼的急报。

岚屿是他最后的退路和秘密基地,绝不能有任何闪失。但清除一整船数十人,动静太大,且难以做得干净,一旦留下痕迹,后患无穷。

他沉思良久,批复:“不可妄动。加强监视,确保其尽快修好离开。若其人有异动,或离岛后有不利传言,再行计较。同时,加速溪谷营地隐蔽工事建设,准备应对可能之探查。”

他不能因小失大。岚屿的存在,必须绝对保密。但目前,他更需要岚屿作为一颗安静存在的暗子,而不是一枚引爆的炸弹。他必须赌,赌那艘商船只是过客,赌他们不会在意这个荒岛上的几个“落难工人”。

京城、南洋、岚屿,三处的危机或转机,在时间的经纬线上独立推进,却又被无形的命运之手,拨动着越来越近的轨迹。

陈远递出的“海防快艇”方案,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他意想不到的涟漪。醇亲王对此极为热衷,视为自己可以主导并获取政治资本的一大项目,开始积极游说。恭亲王态度暧昧,但面对太后的关注和“倭患”压力,也不便明确反对。李鸿章则嗅到了危险,陈远若借此项目进一步掌控近海防御力量,并将其与制造局、讲武堂体系更紧密绑定,对他的威胁将更大。他必须设法阻挠,或将其主导权夺过来。

南洋海上,杨芷幽登上了那艘走私船。船只在群岛间隐秘穿行,方向大致向东。她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只从水手们零星的交谈中,听到“澎湖”、“淡水”、“闽江口外”等模糊字眼。她的心,在漂泊中反而渐渐沉静下来。至少,他们在移动,在离开荷兰人的势力范围。她小心地保管着那枚父亲留下的铜牌,和包裹里最后一点金银。活下去,才有未来。

岚屿的商船,在第三天晌午终于修好了船舵,扬帆离开。勘测队员们藏在伪装良好的工事里,目送船只远去,直到它变成海平面上的一个小黑点,才松了口气。队长下令,继续加强隐蔽,同时加快在岛屿另一侧寻找更隐秘的第二备用营地。

陈远站在西山高处,远眺南方。海防计划的波澜已在朝堂掀起,胡雪岩的危机在倒计时,南洋音讯彻底断绝,岚屿刚刚经历一场虚惊。

破局之刃已然挥出,但斩开的是生门,还是更深的陷阱?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只能在这刀刃之上,走向那一片混沌未明的、或许有微光闪现的黑暗深处。

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所有人,奔向那个注定无法平静的、狂澜既倒的未来。而他们,都只是这洪流中,奋力挣扎,试图抓住自己那一线希望的、微小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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