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洋行的失窃与陈远的紧急“补天”,像是一块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看似被迅速抚平,但水下涌动的暗流,却开始以更隐秘、更致命的方式交织蔓延。
醇亲王奕譞收到陈远那份关于海防的“非正式建议书”和厚礼时,正在书房与几位心腹清客闲谈。他细细翻阅了那份建议书,眼中不时闪过讶异与赞赏。陈远对海军建设的见解,尤其是关于“铁甲、速射、鱼雷三者为新式海军之核心”的论断,以及利用现有船坞、逐步升级改造旧舰的务实步骤,都深合他意。这份东西,比朝廷里那些空谈海防的奏折强了何止十倍。
“王爷,这陈远,倒真是实心任事。”一位清客低声道。
醇亲王放下文书,微微一笑:“确是干才。可惜,锋芒太露,根基……也未必干净。”他拿起礼单扫了一眼,多是古籍珍玩,价值不菲却不算扎眼,显是用了心思。“他这是既想借我的势,又不想彻底贴上‘醇党’的标签。聪明,但也贪心。”
就在这时,府中一名极亲信的管事悄无声息地进来,附在醇亲王耳边低语了几句。醇亲王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知道了,你先下去。”他挥退管事,沉吟片刻,对几位清客道,“刚得了点风声,李少荃(李鸿章)那边,似乎对陈远的陈年旧事,很是上心呐。听说,还找到了些……不太干净的影子。”
清客们面面相觑,一位年长者试探道:“王爷,那我们……”
醇亲王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陈远是不是干净,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朝廷、对海防还有大用。李少荃想动他,无非是党同伐异。这个时候,我们不妨……帮陈远挡挡风。当然,也要让他知道,这风,是从哪儿吹来的,又是谁帮他挡的。”
他需要陈远这份才干,也需要陈远欠他这份人情。至于陈远过去那点事,只要不危及朝廷根本,不把他牵扯进去,他乐得装糊涂。甚至,若操作得当,这还能成为他将来拿捏陈远的一张牌。
左宗棠回京的日子定了,朝廷的封赏谕旨也明发天下:晋一等恪靖伯,加大子太保衔,赏戴双眼花翎,紫禁城骑马……荣誉至极,然实权方面,仅命其“管理兵部事务”,并未如外界猜测般出任军机或外放更有实权的总督之位。新疆设省及善后事宜,朝廷另派大员前往“会同左宗棠办理”。
明眼人都看出,这是明升暗降,鸟尽弓藏的开始。朝廷对这位功勋卓着、且与陈远关系密切的老帅,已然心生忌惮。左宗棠本人倒是坦然,接旨谢恩,闭门谢客,只与几位老友诗酒唱和,绝口不谈国事。但在给陈远的私信里,他写下了沉重的八个字:“**功成身退,其唯圣人。**”既是自况,亦是告诫。
陈远明白,左宗棠这道屏障正在失去威力。朝廷对他陈远的容忍度,也随之降低。西北的功绩,在带来声望的同时,也加速了他被推向权力风暴眼的进程。
杨芷幽的绝地反击开始了。
首先遭殃的是那位带头查封矿场的荷兰税务官。他在常去的俱乐部喝得醉醺醺回家途中,被几个蒙面的“土着暴徒”(实为李铁柱挑选的老兄弟伪装)拖入暗巷,一顿闷棍,打断了双腿,并留下用荷文写的警告:“贪婪的吸血鬼,离开华人的矿场!”
紧接着,扣留货船的港口官员家中,深夜被人投掷了燃烧瓶(简易土制),虽未造成重大伤亡,但车库和部分院落被焚,惊魂未定。
与此同时,矿场和种植园内,关于荷兰公司如何压榨工人、殖民官员如何收受贿赂的流言开始悄悄传播,并迅速蔓延到附近的土着部落。一股压抑已久的、针对殖民者的不满情绪,被巧妙地点燃并引导。
荷兰殖民当局大为震怒,增派军警,加强巡逻,并怀疑是“杨氏实业”指使。但他们没有证据。现场留下的痕迹、目击者含糊的描述(“像是土着”)、以及杨芷幽本人表现出的震惊与配合调查的态度,都让他们难以直接发难。更重要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巴达维亚城内两家与荷兰总督关系密切的英资商行也遭遇了类似的小规模袭击和骚扰,这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像是土着反抗势力有组织的报复。
杨芷幽在庄园里,听着李铁柱的汇报,脸色冰冷。这是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那批锡锭呢?”
“已经通过法国人的秘密渠道出手了,价格被压得很低,但拿到了现银,够支撑两个月。”李铁柱答道,“小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荷兰人迟早会查到我们头上。”
“我知道。”杨芷幽走到窗前,看着阴郁的天空,“所以,我们要给他们一个更明确的‘目标’。李叔,把我们暗中搜集的、关于那几家英资公司勾结官员、欺行霸市、虐待劳工的证据,匿名寄给荷兰总督的政敌,还有……英国领事馆。要让他们狗咬狗。”
祸水东引,制造混乱,在夹缝中求生。她已将父亲传授的权谋之术和乱世生存的智慧,发挥到了极致。
李鸿章的耐心似乎耗尽了,或者说,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他不再满足于暗中调查,开始将精心编织的“线索”和“疑点”,通过御史言官和他在都察院的党羽,以相对隐晦但指向明确的方式抛向朝堂。
首先是一封御史奏折,弹劾“有人”利用督办新军、制造局之便,与奸商勾结,账目不清,资金流向成谜,有损国帑。虽未点名,但“新军”、“制造局”的指向,朝野皆知。
紧接着,又有奏折重提“发逆降卒”安置问题,质疑其中有人“贼心不死,潜伏要津”,并暗示当年某些投诚部队的初始资财来历可疑,可能涉及“逆产”。
这些奏折如同毒蜂,虽未直接蜇人,但嗡嗡作响,不断散播着猜疑与不安的毒液。朝中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一些原本中立或倾向于陈远的官员,开始变得谨慎,避而远之。
更致命的一击来自宫中。慈禧太后在一次听戏后,似是无意地对身边侍候的恭亲王福晋(王妃)感叹:“这陈远,能干是能干,就是这手底下的人,还有这钱财来去,总让人有些不放心。听说他早年那些兵,不太安分?六爷也该多提点着他些。”
这话由王妃之口,很快便传到了恭亲王乃至醇亲王耳中。太后态度进一步的微妙变化,如同风向标,让所有人意识到,陈远的圣眷,出现了真正的、危险的裂痕。
陈远迅速做出了反应。他连续上了两道请罪折子,一道针对“账目不清”的指控,详细列举了制造局近年来的收支(当然经过处理),并请朝廷派员彻查;另一道则针对“降卒”问题,坦然承认“靖安哨”旧事,强调众人“洗心革面,为国效死多年”,功过朝廷自有明鉴,并主动请求解除自己新军督办的部分职务,“专司制造局,以避嫌疑”。
以退为进,自请审查,姿态摆得极低。这是他当前能采取的最佳策略,争取时间,也争取舆论上的些许主动。
然而,李鸿章等的就是他的反应。当陈远“自请审查”的消息传出后,他立刻指示手下一位御史,上了一道看似“秉公”的奏折:“陈远既自请清查,为昭公允,亦为澄清流言,臣恳请朝廷派员,不仅查制造局近年账目,亦应彻查其早年经办之‘靖安哨’粮饷来源及与各方资金往来,尤其关注其与南洋某些商号之关联,以正视听,安朝野之心。”
图穷匕见!这把火,终于烧向了陈远最致命、也最隐秘的南洋环节!虽然没有直接提及太平军或杨芷幽,但“南洋商号”、“早年资金”这些词,已足够让所有知情人心中一凛。
陈远在府中接到这份奏折的抄件时,正在与刚刚抵京、秘密来访的胡雪岩商议对策。胡雪岩看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中的茶盏几乎脱手。
“额驸……他们、他们这是要往死里查啊!南洋那边,可经不起查!”胡雪岩声音发颤。他与南洋的资金周转虽然隐秘,但绝非天衣无缝,一旦朝廷真下力气追查,难保不会露出马脚,更何况还有上海洋行失窃的旧账可能落在对方手里。
陈远缓缓放下抄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仿佛有两簇幽暗的火焰在静静燃烧。他知道,最后的摊牌时刻,正在以不可阻挡的速度逼近。李鸿章已经亮出了毒牙,而太后态度的游移,意味着他最大的保护伞,已经出现了漏洞。
蜘蛛已经开始收网,而他这只被盯上的飞虫,是坐以待毙,还是……挣破这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