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洋行失窃的消息,如同一根淬毒的冰针,刺入陈远紧绷的神经。雨夜的寒意尚未散去,他便已身处西山制造局最深处的密室,脸色在汽灯映照下明暗不定。
“失窃的是三年前的旧账册,以及去年上半年的部分信函草稿。”从上海连夜赶回的亲信头目声音干涩,“账册主要记录与南洋几家香料、木材行的常规贸易,数额不大,但往来频繁。信函草稿用的是‘丙三’密码,内容多涉及矿砂品级、橡胶采收时令等商务细节,但……有几处提到了‘小姐嘱咐’、‘李老意思’,还有两处隐晦提及‘栖霞谷旧法改良’。”
栖霞谷!陈远的心脏猛地一缩。这是他在南方最早的技术基地,也是杨芷幽曾经主持、赵老根负责核心技术的地方!这个词一旦被有心人捕捉并深究,几乎就是一条直接通向他过往与南洋关联的引线!
“现场什么痕迹?护卫呢?”陈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汇报者头皮发麻。
“护卫四人,两人在丑时初刻被迷香放倒,另两人换岗时发现异常。贼人手法极专业,撬锁工具特殊,似泰西所产,现场除了一点模糊的泥脚印(当夜下雨),几乎没留下线索。看起来……不像是寻常偷盗,更像是冲着那些账册信件来的。”
职业的、有针对性的窃取。陈远几乎立刻断定,这不是偶然,而是蓄谋已久的刺探,甚至可能就是李鸿章那“新的切口”奏效了!对方放弃了从难啃的湘军旧人处突破,转而盯上了资金链条这个看似庞杂、实则可能留有旧痕的薄弱环节!
“立刻做四件事。”陈远语速极快,不容置疑,“第一,那家洋行,所有人员即刻撤离,分散安置到我们其他商号,洋行本身摆出经营不善、即将倒闭的姿态,处理掉剩余资产。第二,动用我们在上海租界的关系,不管是英捕房还是华捕,大张旗鼓报案,就说是商业对手恶意窃取机密,把事情搅浑。第三,全面检查我们在上海、天津、广州所有与南洋有间接资金往来的暗桩,类似的老账册、旧信函,一律就地销毁,不留片纸!第四,给南洋去信,启用最高级别的‘丙一’密码,只有八个字:**‘丙三已泄,断绝明线’**。”
这意味着,所有使用“丙三”密码的通信渠道,无论看起来多么安全,全部废弃。与南洋“杨氏实业”之间,将暂时切断一切直接的、可追溯的联系,只保留最隐秘的单向应急通道。
“是!”亲信领命,匆匆离去。
陈远独自留在密室,指尖敲打着冰冷的铁制桌面。补天裂,谈何容易?漏洞已经出现,海水正在倒灌。他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堵住更大的缺口,并祈祷在决堤之前,自己已经造好了诺亚方舟。
左宗棠大军陆续从南疆回撤,北线俄军也开始依约逐步撤离伊犁。收复新疆(除暂由俄军控制的少数据点等待交接)的旷世之功,让左宗棠的声望达到顶峰,捷报和请功的折子雪片般飞向京城。朝廷上下,已开始酝酿盛大的凯旋仪式和封赏。
然而,在这片歌功颂德的声浪下,暗礁已悄然浮现。首先发难的并非李鸿章,而是一向以清流自居、对洋务和“奇技淫巧”抱有偏见的几位御史。他们上疏质疑《伊犁条约》中“通商优惠”与“赔款”条款,认为是“以利资敌”、“丧权辱国”,并将矛头隐隐指向具体负责军械后勤、与条约谈判有间接关联的陈远,认为其“蛊惑左帅,一味恃强,致交涉失利”。
紧接着,关于如何治理新疆的争论也浮出水面。设立行省、移民实边、开办矿务等左宗棠与陈远奏议的方略,遭到守旧派和部分既得利益者的强烈反对,认为劳民伤财,且易启边衅。更有甚者,开始议论左宗棠功高震主,陈远以额驸之尊掌新军、握利局,二人里应外合,恐成朝廷大患。
这些言论虽未形成主流,但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已然扩散。慈禧太后在召见军机大臣时,不咸不淡地提了一句:“左宗棠是老臣,忠心可嘉。陈远嘛,年轻有为,但到底是年轻,做事不免急切些。这新疆的事,关乎国本,还得从长计议。”
这话传到陈远耳中,让他后背渗出冷汗。太后态度的微妙变化,往往预示着风暴的方向。
荷兰人的查封和德国人的趁火打劫,将杨芷幽逼入了绝境。矿场停产,橡胶积压,资金链随时可能断裂。李铁柱尝试联络其他几家抱团的华商,希望得到支援,却发现他们或被殖民当局警告,或自身也遇到了麻烦,态度变得暧昧推诿。
“小姐,库里的现银,最多还能支撑一个月。”李铁柱声音沉重,“工人的工钱、打点的费用、还有护商队的开支……如果矿场不能尽快复工,恐怕……”
杨芷幽站在地图前,手指划过被查封的矿场、被扣的货船,最终停留在荷兰殖民当局总督府的位置。她眼中没有绝望,只有一片冰冷的火焰。
“李叔,我们还有多少可以绝对信任、敢拼命的兄弟?”
“核心的老兄弟,还有二十三人。护商队里后来培养的,有三十来人靠得住。”
“够了。”杨芷幽转身,眼神锐利如刀,“荷兰人以为查封了矿场,扣了货船,就能掐死我们。但他们忘了,南洋不只是他们的总督府和种植园。李叔,挑十个最机灵胆大的老兄弟,分成两组。一组,去摸清楚那个带头查封我们矿场的税务官,还有那个扣我们货船的港口官员,他们常去哪里,有什么嗜好,家里有什么人。另一组,去接触我们矿场和种植园里那些被拖欠工钱、心怀不满的土着工人,还有附近那些同样被荷兰公司欺压的土着部落。记住,不要暴露身份,只是倾听,散播一点……对荷兰人贪婪的不满。”
李铁柱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倒吸一口凉气:“小姐,这……这是要……”
“不是要硬拼。”杨芷幽打断他,声音低沉而坚定,“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待宰的羔羊。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而且咬的不会只有一家。另外,把我们改进选矿技术后、偷偷提炼出的那批高纯度锡锭,想办法运出去,通过……非正常的渠道,卖给一直在私下收购的法国商人,价格低点无所谓,要快,要现金。”
这是破釜沉舟,也是火中取栗。一旦开始玩这种边缘游戏,就再难回头。但杨芷幽别无选择。父亲的基业不能倒,她和他的儿子,必须有一个立足之地。即便这立足之地,要用硝烟和鲜血来浇铸。
李鸿章很快拿到了从上海辗转送来的“战利品”——那几本失窃的旧账册和信函草稿的抄件。幕僚中的密码高手和账房先生连夜分析。
“中堂,账册往来频繁但数额不大,表面看是正常贸易。但信函密码已破译大半,内容虽多为商务,可其中‘栖霞谷’、‘小姐’、‘李老’等称谓,结合之前南洋‘杨氏’武装有太平军旧部嫌疑的情报,指向已非常明确。”幕僚兴奋地汇报,“更重要的是,我们对比了咸丰十年安徽巡抚奏报的‘剿灭发逆一支,查获伪圣库清单残卷’,其中缺失的几项贵重物品和银两数目,与陈远早年突然阔绰、能拉起‘靖安哨’并打通关节的时间、财力,存在巧合的可能性很大!虽然尚无铁证,但多条线索合流,皆指向陈远及其党羽,与太平余孽乃至昔日逆产,脱不开干系!”
李鸿章缓缓靠向椅背,脸上露出了长久以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却冰冷无比的笑容。鱼儿,终于要咬钩了。这些证据虽然还不能直接钉死陈远,但足以编织一张大网,在关键时刻抛出,足以让太后惊心,让朝野哗然,让陈远百口莫辩!
“不要急,”他慢条斯理地说,“把这些东西,好好整理,编成一条清晰的线。另外……想办法,让醇亲王那边,也‘偶然’听到一点风声。听说,醇亲王对陈远,可是青眼有加啊。”他要让这把火,烧得更旺,更乱。
陈远并未坐以待毙。在紧急处置上海漏洞的同时,他开始了反击。
首先,他授意胡雪岩,将“西北实业拓殖公司”的宏伟蓝图和首批认股的丰厚名单(包括多位宗室、勋贵象征性入股),巧妙地通过《申报》等报纸宣扬出去,突出其“利国利民”、“汇聚民力开发边疆”的正面形象,冲淡朝中关于“与民争利”的指责。
其次,他主动向恭亲王和慈禧太后提交了一份《奏陈海防急务并请加速自造铁甲舰疏》,详细列举了日本近年来海军扩张数据(部分引用醇亲王所赠情报),痛陈海防之危,再次强调自主造舰的紧迫性,并提出了一个分步走的详细计划和预算草案,将朝野视线引向东南海疆的迫切威胁。
最后,他做了一步险棋——主动向醇亲王求助。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以“闻听王爷关切海防,特呈最新所获倭舰情报及仿制构想,请王爷斧正”为名,将一份精心准备的、关于如何利用现有基础加速海军建设的“非正式建议书”,连同一份厚礼,送进了醇亲王府。这是回应,也是进一步将醇亲王拉到自己“海防强国”的大旗之下,增强自身政治保护色彩的举动。
做完这一切,陈远站在西山之巅,眺望暮色中的北京城。补天裂,或许徒劳。但他必须争,必须斗。为了西北那片刚刚收复的河山,为了东南那未竟的海权之梦,也为了南洋雨林中,那一点倔强的、与他血脉相连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