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瘫在摇晃的吊篮里,大口喘息着,混着雨水的泥浆从脸上滑落。他回头望向那片被暴雨和黑暗笼罩的战场,眼中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三百敢死之士,能回来的,恐怕十不存一。
吊篮缓缓上升,将他拉向那座依旧在黑雨中矗立、如同坟墓般的孤城。
也就在朱棣被拉上城头的那一刻,一骑快马冲破雨幕,带着一路泥浆,疯狂地冲入了韩安国的中军大营。骑手甚至来不及下马,就举着一封被油布包裹的密信,嘶声喊道:
“大将军!长安八百里加急!卫青大将军密信!”
刚刚稳定住部队、脸色铁青的韩安国一把夺过密信,撕开油布,就着亲兵举起的、在风雨中摇曳的灯笼快速浏览。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却让韩安国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信上写着:“李广部已抵宛城,不日即至昆阳。陛下有旨,五日之期不变,望公珍重。青,顿首。”
珍重?韩安国看着这两个字,又抬眼望向黑暗中昆阳那模糊的轮廓,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仅仅是愤怒,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
李广来了。带着陛下的最后通牒来了。
而朱棣,刚刚从他精心布置的绝杀局中,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雷暴雨救了回去。
这场围城,似乎正朝着一个他越来越无法掌控的方向滑去。
雨,越下越大了。
雨水冰冷,无情地冲刷着昆阳城头,汇集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沿着布满刀劈斧凿痕迹的墙面淌下,将昨日火攻残留的灰烬和凝固的血污卷入泥泞。朱棣靠在残破的垛口后面,湿透的黑色劲装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精悍而疲惫的轮廓。左臂的伤口在雨水浸泡下隐隐作痛,但他浑不在意,只是死死盯着城外那片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汉军营寨。
三百死士,只回来了十七个,包括他自己。张玉带着接应的骑兵拼死断后,也折损大半,才勉强退回城内。夜袭的失败,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城内最后一丝主动反击的火焰。如今,他们真的成了瓮中之鳖,只能蜷缩在这座残破的孤城里,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陛下,喝口水吧。”一名亲兵递过来一个破旧的皮囊,里面是混着泥沙的雨水。
朱棣接过,仰头灌了几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看向身旁同样狼狈不堪的张玉:“还能动的,还有多少?”
张玉脸色灰败,声音沙哑:“算上轻伤能持兵的,不到一千五百人。箭矢几乎耗尽,滚木擂石……城里的房子都快拆完了。粮食……”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朱棣沉默着。饥饿像无形的瘟疫,在城内蔓延。他已经两天只靠少量搜刮来的、难以下咽的糊糊维持。士兵们的情况只会更糟。他甚至看到有士兵偷偷刮取墙角的苔藓,或者煮食那些被雨水泡胀的皮革。
“韩安国那边有什么动静?”朱棣换了个话题。
“雨太大,看不真切。但斥候冒死观察,汉军营中似乎在频繁调动,而且……有新的旗号出现,不像是韩安国本部的旗帜。”
新的旗号?朱棣心头一紧。是援军到了?还是……刘彻派来了接替韩安国的人?无论是哪种,对昆阳来说,都是更坏的消息。
“让弟兄们轮流休息,盯紧城外,尤其是南面。”朱棣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韩安国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不会善罢甘休。雨一停,就是总攻。”
……
汉军大营,中军帐内。
气氛比外面的天气更加压抑。韩安国端坐在主位,盔甲上的雨水顺着甲叶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他面前站着几名浑身湿透、面带惶恐的将领。
“废物!一群废物!”韩安国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刀子刮过每个人的耳膜,“天罗地网,竟然还能让朱棣那厮跑了?三百人,只留下两百多具尸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将领们噤若寒蝉,无人敢辩解。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雷暴,确实打乱了一切部署。
“大将军,”一名偏将硬着头皮道,“非是末将等不尽心,实在是天时不在我……而且,朱棣狡诈凶悍,其麾下死士亦是以命相搏……”
“借口!”韩安国猛地一拍案几,震得上面的令箭跳了起来,“天时?为何天时不助朱棣火攻之时?说到底,还是尔等轻敌懈怠!”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斥责解决不了问题。更重要的是,长安来的密信和李广即将抵达的消息,像两块巨石压在他心头。陛下给的五天期限,已经过去了两天。而朱棣,依旧在昆阳城头喘气。
“报——!”一名传令兵冲进大帐,单膝跪地,“启禀大将军,南方三十里外发现大规模骑兵踪迹,打着‘李’字旗号!”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聚焦在韩安国脸上。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韩安国的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归于一种死灰般的平静。他挥了挥手,让传令兵和帐内其他将领都退下。
大帐内只剩下他一人。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帐边,掀开一角,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和昆阳城模糊的影子。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
李广来了。带着陛下的旨意,带着取代他的兵权来了。
他韩安国,出身名门,历经文景武三朝,虽不如卫青霍去病那般战功赫赫,但也算得上宿将。如今,竟要栽在朱棣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上,栽在这座小小的昆阳城下?他不甘心!
一旦被李广取代,他韩安国不仅一世英名尽毁,回到长安,面对陛下的雷霆之怒,下场可想而知。甚至可能等不到回长安……
不!绝不能这样!
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如同毒蛇般从他心底钻出。
他猛地转身,回到案前,提起笔,却又顿住。他需要一场胜利,一场干净利落、足以挽回一切、甚至堵住李广和陛下之口的胜利!必须在李广抵达之前,拿下昆阳,拿下朱棣的人头!
可怎么拿?强攻?守军虽疲敝,但困兽犹斗,朱棣更是疯子,强攻代价太大,时间也未必够。诱敌?朱棣刚吃了亏,绝不会再轻易出城。
他的目光落在案几一角,那里放着一份关于昆阳城内水源和粮草情况的粗略估算报告,是之前审讯少数抓获的俘虏和观察得出的。城内,应该已经到极限了……
韩安国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他放下笔,沉声喝道:“来人!”
亲兵应声而入。
“传令各营主将,即刻来中军大帐议事!”韩安国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另外,把军中所有剩余的猛火油,还有那些……‘脏东西’,都给本将军准备好!”
亲兵愣了一下,“脏东西”指的是之前从一些病死或重伤不治的牲畜,甚至可能是……士卒尸体上收集来的、准备用于污染水源或制造瘟疫的东西,这是军中禁忌,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
“大将军,这……”
“执行命令!”韩安国不容置疑地打断他。
……
雨势在午后渐渐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昆阳城头的守军勉强打起精神,监视着汉军的动向。
突然,汉军营寨辕门大开,一队队士卒推着数十辆怪异的车辆走了出来。那些车辆并非攻城器械,更像是运水的槽车,但造型更为笨重,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油布。
“那是什么?”有守军惊疑不定地指着下方。
朱棣也看到了那些车辆,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韩安国又想玩什么花样?
只见汉军将那些车辆推到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停下,随即掀开油布。露出了里面一个个密封的、散发着恶臭的木桶。紧接着,大批汉军弓弩手上前,他们的箭矢上似乎绑着浸透了油脂的布条。
“是火油?不对……”朱棣鼻子抽动,闻到了一股比火油更加刺鼻、甚至带着腐烂气息的味道。
下一刻,汉军弓弩手点燃了箭矢上的布条,但并未立刻发射。而是由那些槽车旁的士卒,用巨大的木瓢,从木桶中舀出粘稠、黑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液体,奋力泼洒向昆阳城墙!
那液体沾在湿漉漉的城墙上,并未立刻被雨水冲走,反而像污秽的油脂般附着其上,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是金汁!不……比金汁更臭!”有经历过守城的老兵惊恐地大叫,“是瘟毒!韩安国要用瘟毒!”
几乎是同时,汉军弓弩手万箭齐发!无数带着火焰的箭矢划破潮湿的空气,射向那些被泼洒了污秽液体的城墙区域!
“轰!”“噗!”
一些箭矢引燃了液体,腾起一股股黄绿色、带着恶臭的火焰,虽然不如火油猛烈,却更加持久,并且散发出浓密的、令人作呕的烟雾。而更多未能引燃火焰的箭矢,则带着那些污秽的液体,钉在城墙、垛口,甚至射上了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