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暮色早早笼罩了长安城。清源郡公府的书房内,数盏精致的青铜油灯已被点亮,柔和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昏暗,将满墙的书架和案几上堆积的图纸、书卷映照得清晰可见。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炭火暖意,与外间凛冽的寒风形成两个世界。
林昊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背靠着铺设了厚实貂皮的椅背,双目微阖,似是假寐。他刚从宫中返回不久,两仪殿内那场关乎东海风云的密议余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此刻,他需要一点独处的宁静,来梳理接下来的步骤,更需要调整心绪,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另一场交锋——一场不见刀光,却直指人心的交锋。
“笃笃。”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进。”林昊并未睁眼,只是淡淡吐出一个字。
房门被无声推开,护卫队长王大柱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侧身让开,一个穿着普通青灰色棉袍、身形略显单薄的中年男子跟了进来。男子低着头,脚步很轻,姿态恭敬得近乎卑微,正是龟田正雄。与刑部大牢中那个形容枯槁、满身伤痕的死囚相比,此刻的他面色虽仍有些苍白,但已恢复了人形,乱发修剪整齐,胡须也清理干净,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眸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阴郁与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沉寂。
王大柱没有踏入书房,只是站在门槛外,躬身向林昊禀报:“家主,人带到了。” 他的称呼悄然改变了,从“郡公爷”变成了更显亲信与内部色彩的“家主”。这是林昊默许的,在涉及某些隐秘事务时,一个更紧密的称呼能强化归属感,也能提醒参与者其身份的转变。
“嗯。”林昊终于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龟田正雄身上,那视线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的洞察力。“你出去,在门口守着,没我允许,谁也不准进。”
“是。”王大柱毫不迟疑,立刻退后一步,轻轻带上厚重的房门。随后,门外传来他沉稳的脚步声停在数尺外,如同最忠诚的守卫,隔绝了内外的一切。
书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龟田正雄甚至没有抬头确认林昊的位置,在房门关上的刹那,便已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他的动作标准而虔诚,额头紧紧贴着手背,以倭国最隆重的士礼拜伏于地,声音低沉而清晰:
“拜见家主。”
他没有用“郡公”,也没有用“大人”,而是直接使用了“家主”。这个称呼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斩断过往、认主归宗的决绝。自从那日在刑部大牢,他涕泪横流地抱住林昊的腿乞求,答应为大唐效力以换取妻儿性命时,他心中某些属于“龟田正雄”的东西就已经死去了。剩下的,是一个被仇恨驱动、被亲情绑架、被求生欲支配的躯壳,而这个躯壳需要一个新的名字和效忠对象。“家主”二字,便是他主动递上的投名状,是他试图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
林昊对他的称呼和姿态不置可否,既未表现出受用,也未假意谦让。他依旧坐在椅子上,只是微微调整了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放松一些,语气也如同闲话家常般平淡:
“起来吧。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他没有让龟田正雄继续跪着说话,这是一种微妙的信号——既保持居高临下的主导地位,又给予对方起码的、作为“工具”的尊严。过分的折辱有时会激起不必要的反弹,而适度的“体面”则能让对方更甘于被利用。
龟田正雄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林昊第一句问的是这个。他依言缓缓起身,但并未完全站直,而是保持着微微躬身的谦卑姿态,垂目答道:“全赖家主照顾,赐以医药衣食,身体……已经完全恢复。”
他的声音平稳,但林昊听得出其中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这“恢复”二字背后,是数月非人囚禁的折磨,是家族被弃如敝屣的绝望,是生死一线的挣扎。所谓的“完全恢复”,恐怕也只是皮肉之伤愈合,内心的疮痍恐怕永远无法痊愈,反而会化为滋养仇恨与执念的土壤。
“很好。”林昊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几表面轻轻划动,“能恢复便好。接下来,需要你做的事情,需要一副能扛得住风浪的皮囊,更需要一颗……清醒的头脑。”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龟田正雄低垂的脸上,缓缓切入正题:
“倭国,大乱在即。”
这六个字,他说得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龟田正雄本就不平静的心湖。龟田正雄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呼吸也微微一滞。他虽然被囚禁,但并非对时事一无所知。从狱卒偶尔的只言片语,从被转移到这处隐秘宅院后感受到的紧张气氛,他早已猜到,大唐对倭国的惩罚绝不会止于对马岛。只是,“大乱在即”四个字从林昊口中如此笃定地说出,仍让他心头剧震,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痛楚与隐秘快意的情绪悄然滋生——那个抛弃了他、视他如草芥的国家,终于也要品尝苦果了么?
林昊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继续用那种平稳而富有掌控力的语调说道:“半月后,我们有一支前往倭国贸易的商队将从登州启航。我会安排你,混入这支商队,以一个全新的、不起眼的身份。商船抵达倭国博多津后,你的旅程才算真正开始。”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一侧悬挂的倭国简要地图前。这张图比宫中那幅简略许多,但重点区域标注清晰。林昊的手指准确地点在了本州岛西部的“石见国”位置。
“你的目的地,是这里——石见国。”他的指尖在那个小区域上轻轻敲了敲,“抵达后,你需要尽快熟悉当地情况,融入市井,然后,开始执行我之前交给你的任务。”
龟田正雄终于抬起眼,目光跟随着林昊的手指,落在地图上那个他并不算陌生的地名上。石见国,地处偏远,多山少田,民风相对彪悍,在倭国朝廷眼中并非富庶紧要之地。家主为何如此看重那里?仅仅是因为那里容易煽动叛乱?他心中疑惑,但不敢多问。
林昊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但并不解释石见银山之事。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至少现在,龟田正雄只需要知道他要做什么,而不需要知道全部的“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