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上的一双双通红的眼睛之中没有恐惧,更没有畏惧。
有的只是恨不能把孔有德和他手下这数万大军生吞活剥的愤怒以及恨意。
他们无不想现在冲出城门将孔有德砍成肉泥。
但他们现在却不能出城与孔有德部决一死战。
城头上一时间竟没有任何声音。
见城头一时无声,孔有德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永州城挡了他继续升官发财的路,他毫不在意用什么手段。
若是足够多的人头能让焦琏出城与他决战,他会毫不犹豫的将湖广的百姓屠杀殆尽。
而且在他看来,焦琏死守永州不过是愚忠罢了,明朝气数已尽,趁着自己手中有兵及早投降还能换个不错的前程。
乱世如熔炉,什么忠君爱国,什么仁义道德,都是虚的,只有活着,握有权力和军队,才是真的。
他孔有德就是从最底层爬出来的那块最硬的铁渣。
当年在皮岛跟着毛帅是活路,毛帅被杀后投奔孙元化是活路,在登州造反是活路,如今归顺大清封王,更是前所未有的通天活路!
永州城挡了他的路,焦琏这块硬骨头不肯让他顺顺当当拿下这场大功,那就别怪他用最酷烈的手段。
“焦将军!”
他再次提高声音,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仿佛推心置腹的感慨。
“你也是沙场宿将,当知天命有归,人心向背!大明气数已尽,君昏臣暗,何苦为这即将倾覆的大厦陪葬?
你麾下儿郎,皆是好汉子,难道真要他们像这些腾骧左卫的蠢材一样,死无全尸,魂魄不得安宁?”
他话音未落,身边数名膀大腰圆、神情凶悍的亲卫便齐声呼和,同时策马上前半步。
他们手中特制的长矛高高举起,矛尖之上,赫然挑着几颗经过石灰处理,但面容依稀可辨的头颅。
这些头颅怒目圆睁,须发戟张,凝固在脸上的正是战死时的愤恨与不屈。
他们正是腾骧左卫中职位较高的军官——或许有千总,有把总,甚至有徐啸岳身边的亲卫队长。
副将陈峻的头颅同样也在其中!
“看清楚了!”
一名亲卫头目狞笑着,将长枪猛地一震,让矛尖上的头颅面对城墙方向晃动。
“这就是你们明军精锐军官的下场!什么忠肝义胆,什么宁死不屈,到头来不过是爷们枪上的一个玩意儿!”
另一名亲卫也晃着长枪,粗声吆喝:
“焦琏!睁开眼看看!你的同袍在看着你!他们的鬼魂就在这京观里哭嚎!你想让他们再多几千个伴儿吗?!”
城头上,压抑的悲愤终于爆发出一片低沉的怒吼和呜咽。
许多士兵眼睛血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来。
若非军纪严明,主将未令,恐怕早已有人按捺不住要冲杀出去。
焦琏通过单筒镜死死盯着陈峻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一双虎目通红。
那张脸,沾满了尘土和暗褐色的血污,涂抹的苍白石灰也掩盖不住生前激战留下的痕迹。
双目圆睁,瞳孔早已涣散,却凝固着一股滔天的怒火和不甘,直直地“望”向永州城的方向。
陈峻。
焦琏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哑的、近乎野兽受伤般的呜咽,被他强行压在了胸腔内。
只有靠近他的亲兵,才能看到将军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抖动了一下。
陈峻是他还在梧州、肇庆一带带着弟兄们摸爬滚打时,就跟在身边的少年兵。
那时候,皇帝还没到桂林,天下纷乱如麻,他焦琏也不过是个苦苦挣扎、试图在乱世中保住一方水土和手下弟兄性命的将领。
陈峻家里遭了兵灾,只剩他一个半大孩子,饿得皮包骨头,却有一双倔强明亮的眼睛。
是焦琏给了他一口吃的,把他留在了亲兵队里。
这孩子机灵,肯学,不怕死。
从扛旗的小卒,到执刀的亲卫,再到能独当一面带小队冲杀的哨总……一步步,都是在焦琏眼皮子底下,用血和汗拼出来的。
焦琏记得他第一次杀人后整夜的呕吐,记得他立功受赏时咧着嘴的傻笑,也记得他因为部下伤亡而偷偷抹眼泪的脆弱。
后来朝廷在桂林重整,需要骨干充实御前亲军腾骧左卫,焦琏麾下不少精锐被抽调。
陈峻本可留下,但他找到焦琏,闷声说:
“将军,听说腾骧左卫是天子亲军,要打最硬的仗。属下……想去。”
焦琏当时沉默良久,拍了拍这个自己几乎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的肩膀,只说了一句:“去了,别丢老子的人。”
陈峻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时眼圈红了,却挺直了脊梁。
这一别,竟成永诀。
“将军……末将……没丢您的人……”
焦琏的耳边,仿佛响起了陈峻最后可能呢喃的话语,混杂着战场厮杀的金铁交鸣和垂死的喘息。
城下,清军亲卫还在嚣张地晃动着长枪,挑衅的吼叫声隐约传来。
那座由五千多颗头颅垒成的京观,在夕阳余晖下投出越来越长的阴影,像一只贪婪的巨兽,要将陈峻和所有腾骧左卫将士的魂魄,连同永州城一起吞没。
焦琏缓缓放下了单筒镜。镜片上,似乎蒙上了一层怎么也擦不掉的血雾。
他闭上眼睛,只有一瞬,再睁开时,所有的悲恸、心碎,都被一种近乎狂暴的沉静所取代。
那沉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是冻结的熔岩。
他转过身,不再看城下那令他心碎的一幕。
但每一个守军都能感觉到,将军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源自最深切痛苦的、誓死方休的决绝。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将士的耳中,也仿佛是对城下那座京观、对陈峻不屈亡魂的宣誓:
“弟兄们,都看清了……那里面,有我们的手足,有我们的兄弟。”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陈峻,是我焦琏的老弟兄,从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今天,鞑子不光要我们的命,还要诛我们的心,辱我们的魂!”
他猛地拔刀,雪亮的刀锋直指苍天,也指向城下黑压压的清军和那座恐怖的高塔:
“此仇,不共戴天!血债,必须血偿!永州城在,我焦琏在!城亡,我焦琏及尔等,便与陈峻兄弟,与腾骧左卫五千英灵为伴!黄泉路上,再聚首,杀尽鞑虏!”
“众将士听令!”焦琏不振臂高呼。
“弩炮、弓箭准备!胆敢靠近城墙百步者,杀无赦!檑木滚石,火油金汁,都给老子备足了!今夜全军加餐,饱食战饭!让孔有德这个砸碎看看,什么叫做‘困兽犹斗’,什么叫做——玉石俱焚!”
“誓与永州共存亡!”
“誓与将军共存亡!”
城下骑在战马上的孔有德听着耳边传来的震天怒吼,面容变得有些扭曲。
他今日用这五千多颗头颅,目的便是为了打击永州城守军的士气。
甚至于激怒他们,愤怒之下出城与自己野战。
但听着永州城传来的怒吼声,城门却没有丝毫开启的迹象。
孔有德明白,今日他的计划算是落空了。
“哼!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