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浓重的血腥气仍淤积在殿梁之间。
宫人们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颤抖着擦拭蜿蜒暗红的血渍,布料摩擦石面的窸窣声,衬得殿内愈发死寂。
殿宇一侧,谢涔音撕下一截干净的月白裙衬,低头为谢清予包扎手上的伤:“宫中余孽未清,太医一时半刻怕是过不来,你且先忍着。”
谢清予颔首,目光却越过了她的肩,望向洞开的殿门之外。
酉时已过,暮色沉沉浸透了天际,宫道两侧的火把绵延燃起,将夜色逼退些许,更远处的宫阙依旧沉黑一片。
承明殿那边,此刻不知是何光景。
宫人循环往复,半个时辰前还如炼狱般血污狼藉的正殿,此刻除了砖缝间难以祛除的暗褐,已不见多余血色。
兵戈撞击声已逐渐稀落,越来越多的禁卫与潜卫无声汇拢,戍守在乾清宫外,刀锋染血,甲胄肃冷。
这是一出请君入瓮。
只是不知,下一只要入瓮的,会是谁。
内殿帷幔轻动,皇帝换了一身玄色常服,被李德与另一名内侍搀扶着,缓缓步出。
方才那几颗虎狼之药的效力还未散尽,他面上浮着一层不正常的活气,却掩不住透骨而出的油尽灯枯之相。
谢清予上前两步,脸上适时浮起忧色:“父皇!”
相比之下,谢涔音的关切则真实得多,她的目光落在皇帝骤然斑白的鬓角,鼻尖一酸,眼眶倏然红了:“父皇……您身子可还撑得住?”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哽咽。
“放心,朕无碍……”皇帝略一颔首,被搀回龙椅,整个人陷进宽大的椅背,厚重的玄色狐裘几乎将他吞没,唯有那双眼睛,仍沉着令人心悸的幽光。
谢清予悄然退至旁侧,垂眸静立。
殿内,谢禩仍被两名黑甲潜卫反剪双臂,死死按跪在地,臂上伤口未经处理,鲜血已将大红衮龙袍染成暗沉的赭色,黏腻地贴在皮肉上。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静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宗亲……皆在,皇七子谢禩,逼宫谋逆,挟持君父,屠戮亲族……罪该万死。”
他顿了顿,喘息声粗重了几分:“然,朕念及骨肉血脉……着,废为庶人,削除玉碟,囚于宗正寺……终身,不得出。”
谢禩缓缓抬起头。
散乱的发丝被冷汗浸透,黏在额角与脸颊,他忽然扯动嘴角,嘶哑地笑了一声:“父皇为何不干脆杀了儿臣?”
“朕曾给过你机会,你既不信……”皇帝轻咳起来,目光复杂地落在他脸上:“朕便要你……睁着眼,看着这锦绣山河,看着你永远触不到的皇位……余生皆在悔恨与煎熬中……度过。”
谢禩就那样望着他,半晌,喉间只溢出一声低笑。
笑声挣出胸腔,却被遏在喉头,闷得人心口钝痛。
皇帝移开目光,望向一旁形容狼狈的德妃:“德妃岑氏,谋逆犯上……今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赐自尽。与其勾结之党羽……皆斩无赦,夷三族。”
德妃仍跌坐在原地,华贵的冠服凌乱不堪,金簪步摇歪斜欲坠,她脸上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缓缓抬手,将散落颊边的一缕发丝仔细理好。
成王败寇,生死何惧。
殿外,就在此时,传来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
一身黑甲染血的何崧去而复返,大步踏入殿门,甲叶铿锵作响。
“陛下!”他单膝跪地,抱拳沉声:“六皇子率宣武营,已过承天门,正朝乾清宫而来!”
殿内尚未从血腥中定神的宗亲们,顿时掀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人人面上惊疑不定。
七皇子谋逆在前,此时六皇子携大军长驱直入……究竟是勤王护驾,还是欲趁势逼宫?
皇帝眼皮微掀,目光扫过阶下众人各异的神色,在谢清予低垂的侧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敛去,只吐出一口带着浓重药味的浊气:“来了……也好。”
谢清予心口猛地一紧。
皇帝这么轻易就放谢晟大军入宫……究竟想做什么?
谢晟绝非谢禩可比。
他身后站着萧氏还有庞大的世家,在朝中经营日久,党羽遍布,一旦他彻底控制宫门,诏书上写的名字是谁,恐怕都不重要……
飞虎营和天策营为何迟迟未至?还有谢煜……此刻又在何处?
谢清予拧眉,脑中思绪飞转。
忽地,身侧传来细微动静。
她侧目看去,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座焚着沉香的金猊香炉,放置在旁侧的檀木高几上。
宫女福身退下,抬眸的瞬间,两人视线无声相错。
谢清予心神稍定,金凤衔珠的步摇轻轻摇晃,似是随风而动 ,却在转头间,撞上一双幽深的寒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