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内,秋阳斜照,将檀木案几映得温润生辉。
德妃一身素净的黛色宫装,裙摆如云铺散,跪坐于案前,正不疾不徐地点茶。
沸水徐徐注入建盏,翠色茶末随水浮沉,她执起茶筅,腕转轻匀环盏击拂,姿态沉静优雅。
素心躬身走近跪坐在侧,轻声禀道:“娘娘,秦美人还在宫外候着,已近半个时辰了。”
德妃眼波未动,直至盏中雪沫浮起,如疏星朗月,方缓缓放下茶筅,用一方素帕擦了擦手,神色淡淡道:“昔日荣宠非凡的荣妃,竟也有这般辗转求人的一日,本宫协理六宫,为的是替陛下分忧,此等有违圣心之事,不必理会。”
“是。”素心上前为她解开襻膊,将微皱的衣袖一寸寸抚平,轻声接话:“陛下万寿节将至,秦美人为了西苑那位多方奔走,昨日还求到了皇后娘娘跟前,想来也是吃了闭门羹。”
德妃端起茶盏,轻轻嗅了嗅,唇角微扬:“若是没有宸王遇刺一事,陛下看在往日情分上,说不得还会心软两分……”
说着,那点浅淡的笑意倏然冷却:“可如今这般情势,怕是跪穿中宫的石阶,也晚了。”
当日在行宫,八皇子谢祯御前妄行,触怒圣颜,被就地圈禁于行宫,生母秦氏也从荣妃之位一落千丈,被贬为才人。
哪怕前些时日借着大封六宫勉强晋了美人位份,却连圣颜都未曾得见。
虽说陛下久不进后宫,可失宠与得宠,却依旧关系着后宫妃嫔乃至母家的荣辱。
为人母者,又岂能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困在西苑那方寸之地,磋磨一生,再无出头之日呢?
尤其如今太子已废,陛下龙体渐衰,来日一旦新君即位,被圈禁的谢祯恐怕要老死禁锢之中了。
难为秦美人明知眼下储位之争如火如荼,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也甘愿铤而走险,费尽心机,想为儿子筹谋一条出路。
“可惜啊!”德妃忽然冷嗤一声,将那盏未曾饮过的茶轻轻放回案上:“那般一个不成器的废物,中宫岂会看得上眼?”
素心垂眸思忖片刻,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娘娘,陛下近日这般抬举十一殿下……莫非当真有意立他为太子不成?”
她有些不解。
从前除了太子殿下,陛下最宠爱的就是六殿下,为何如今又对其多有打压。
若说陛下唯恐外戚势大,祸乱朝纲,可十一殿下身后亦有平阳侯府,眼下却备受看重,日日召见悉心教导,引得朝野侧目。
只是这些话,却不是她该问的。
德妃抬眸,目光扫过窗外秋意朦胧的庭院,望向那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意兴阑珊道:“圣心难测,乾坤未定之前,谁又说得准呢?”
今日蜜糖,明日砒霜,这宫里的恩宠,何时长久过!
素心眉头微蹙,声音隐隐透出忧虑:“娘娘,那边……方才又宣召了太医,想是宸王殿下的伤势……不大好。陛下盛怒未消,若是因此迁怒于七殿下,那……”
德妃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幽光,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盏,缓缓道:“陛下明察秋毫,岂会轻易被小人所蒙蔽……”
话音未尽,却是意味深长。
未过多时,另一名心腹宫女锦心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她眼神一扫,殿内侍立的几名小宫娥便悄无声息地敛衽退下。
待殿内只剩她们主仆三人,锦心才从袖中取出一颗蜡丸,素心接过,指甲用力掐开蜡封,取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纸条呈上。
德妃展开纸条,目光快速扫过其上寥寥数语,眉梢微挑:“还算沉得住气。”
陛下早有遏制世家之心,可当日淑妃仗着母族势强,在太子受伤后步步紧逼,触了逆鳞,最终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如今朝堂上拥立谢晟的声浪越高,陛下心中的那根刺就扎得越深。
谢禩得她暗中扶持,多年来韬光养晦,差事办得稳妥,在陛下跟前渐渐有了脸面。
她本打算借着岑氏百年清誉,以及在文人清流中的声望,徐徐图之。可谢禩自作主张与武安侯勾连,惹了圣忌,以致于陷入如今这般境地。
思及此,她眸中寒光乍现。
若不想多年谋划付诸东流,便只能……破釜沉舟,行险一搏了。
“派人去告诉他……”德妃低语数句。
锦心会意,却仍有顾虑:“奴婢明白,只是……武安侯行伍出身,性情桀骜,奴婢恐他……耐不住性子,反而坏了大事。”
德妃指尖轻轻捻动,将那张纸条凑近旁边的铜炉,看着火舌倏地舔舐而上,才弹指丢开,语气淡然:“无妨,他如今是箭在弦上,比我们更急。”
陛下近年来着力提拔寒门将才,分薄世家兵权,用意何在,朗敖岂会不知?
他手握重兵,看似权势滔天,实则早已惹得陛下忌惮。
如今,他既然已经选择了谢禩,踏上了这条船,便断然没有回头的机会。
德妃微微侧首,秋意透过窗纱漫进来,带着萧瑟之气。
“倒是谢祯……”她忽然转了话头,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讥讽:“虽不成器,终究是皇子,陛下可以厌弃他,圈禁他,却未必真想看他悄无声息地死在西苑。”
素心眸光一闪,轻声道:“娘娘的意思是?”
“秦美人再不济,身后还有忠勇侯府呢!寻个机会,让人在她耳边递句话……”
语毕,她轻笑起来,眼波幽深难测:“毕竟,皇后娘娘对九皇子的看重,可是非同一般呢。”
素心立刻领会:“奴婢知晓该如何做了。”
只需让秦美人以为,皇后不仅不会施以援手,甚至容不下西苑那位,逼得她不得不另寻出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届时……忠勇侯府自然会做出选择。
德妃垂着眼眸,目光落在方才点茶的那套器具上,茶盏中疏星朗月的沫饽早已消散,只剩下一汪凉透的暗色茶汤。
她起身缓缓走到庭院中,迎着日光仰起头,这宫墙内的天四四方方,想要挣脱,要么攀至顶峰,俯瞰众生,要么……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陛下……您心中属意的,究竟是谁呢?”她轻声呢喃。
若非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愿让世代清名的岑氏一族,沾上逼宫夺位这等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