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余霞满天,将漳县郊外这座僻静别院的黛瓦染上了一层暖融的橘红。
数骑快马踏着碎金般的霞光,在院门外戛然止步,绥安翻身下马,上前叩响了门环。
几声节奏分明的声响过后,一侧小门开启,一名神色警惕的护卫探出头来。见到风尘仆仆的谢清予时,他明显一怔,随即迅速收敛了锐气,恭敬地侧身让开道路,低声道:“公主殿下,请。”
谢清予微一颔首,随着引路的护卫穿过曲折回廊,庭院中的老桂树正值花期,细碎的金蕊缀满枝头,晚风过处,便簌簌落下一阵香雪。
裙裾拂过落满桂花的石板小径,直至看到那个背身而立于的熟悉身影,她才骤然慢下了脚步。
谢煜穿着一身简单的靛蓝色常服,未戴冠冕,墨发用玉簪束起,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却又似乎比离京前清减了些许。
“皇兄。”谢清予按下心绪,快步上前。
谢煜闻声回身,将逝的霞光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一层浅浅的光晕,将那俊秀的眉眼勾勒得愈发平和。
只是,下一瞬,他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些许责备,更多的却是担忧:“你这般不管不顾地跑来做什么!若有闪失,你让皇兄……如何自处?”
谢清予在他面前站定,亲眼见了他无恙,才轻声道:“我来接皇兄回京。”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嫂嫂她,很惦念你。”
听到妻儿,谢煜眉间瞬时染上了浓浓的思念与歉疚,他沉默片刻,才沉声道:“是我之过,累得芙儿为我担忧。”
废太子的诏书已下,父皇虽未让她们母子即刻搬离东宫,可宫里向来是捧高踩低之地,此刻必是人心浮动,虽说他已留下心腹人手严密看顾,可他远在此地,心中总不免萦绕着万千忧虑。
兄妹二人在院中那方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早有伶俐的仆从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与几样精致茶点,又迅速退下。
“京中情形如何?”谢煜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
谢清予简略地将朝堂的僵局,以及几方势力暗斗的态势一一说了。
“那些证据,想必父皇心中自有杆秤,至于萧家……这般情势下,就看谁最先按捺不住。”
末了,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皇兄,那边……都处置妥当了吗?”
谢煜轻轻“嗯”了一声,并未隐瞒,悄声低语了几句。
“此番遇刺,虽是凶险,却也……”
谢清予听完,心中猛地一沉,指尖瞬间变得冰凉。
竟会是这样!
她曾想过,皇帝或许会为平衡局势,借此机会打压不安分的皇子与外戚,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这么狠,连亲生儿子的性命安危,都能毫不犹豫地拿来当作试探的筹码!
这一局,不仅是为了看清皇子们暗藏的野心与手段,更是要借机迷惑与试探各方势力,甚至,他还想以此为引,点燃一场清洗。
而皇兄,竟也心甘情愿踏入这险局!
这便是身为帝王的无情和无奈吗?
坐拥万里江山,手握生杀予夺的至高权柄,俯瞰众生,却也同时被这权柄禁锢,父子亲情、骨肉血缘,在江山社稷面前,似乎都成了可以权衡、可以牺牲的棋子。
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更是无数冰冷彻骨的身不由己。
谢煜垂眸看她,像是能窥见她心底不安,忽然轻笑了一声,轻声安抚道:“别怕,无论如何,皇兄总会护着你们。”
这话,他不止说过一遍。
谢清予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那双曾经盛满京城明月清风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薄雾,黯淡了些许,可此刻,那双眼眸却清晰地映着她有些惶然的身影。
她倏然垂下眼帘,这一瞬,竟有些无地自容。
自己的心底,何尝没有为即将达成所愿而闪过一丝隐秘的窃喜?
可皇权交迭,从来动辄血流成河。
那些被牺牲的,可能是忠良,可能是奸佞,也可能是无数被卷入洪流、身不由己的无辜者。
踩着这些皑皑尸骨爬上那个高位,便注定要背负起整个天下的兴衰荣辱,以及那万千生命的重量。
这份沉重,她之前虽有所感,但体会得,终究是太浅薄了。
此时,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小鱼……他能做好吗?”
或者说,她不顾一切将他推向那条路的选择,真的正确吗?他们真的准备好承受这一切了吗?
恰在此时,一阵晚风穿过庭院,卷起一地微黄的落花,鼻端甜香袅袅,更衬得这暮色凄迷。
谢煜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低落,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开口:“小九很好,他看似温软,内里却自有沟壑。雏鹰终须经历风雨才能翱翔九天,我相信父皇的眼光。”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谢清予的肩,探向灰蒙的暮色,声音低沉下来:“天子并非一味地仁德就能治理好天下,过分的仁,便是纵容恶行的温床。真正的明君,需懂得权衡,懂得制衡,更要有一团灼热的、不甘于命的野心。这野心,不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是为了廓清玉宇,重振乾坤。”
“唯有这般灼热的野心,才足以焚尽积弊,荡涤污浊,让这看似繁花似锦、内里却已渐趋腐朽的大周……涅盘重生。”
天边的余辉落下,浓重的墨色渐渐浸染开来,无声无息地将二人的身影吞没。
廊下刚刚点燃的灯笼,透出一点微黄的光晕,却足以点亮这沉重的夜色。
谢清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院墙外的远山轮廓已渐渐模糊在墨色里,她沉默良久,才低声应道:“我明白。”
这三个字出口时,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明白道理是一回事,亲身体会这权力旋涡中的冰冷与残酷,又是另一回事。
谢煜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眸中的薄雾似乎散了些,透出几分怜惜。
“行棋无悔,总归是拼力一搏。”
夜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了谢清予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石桌上残留的最后一缕茶香,只余下满院清冷的桂香。
谢清予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她蓦地挺直了脊背,声音清越坚定:“皇兄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谢煜虽看不见她神色,唇角却缓缓勾起,温声道:“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待此间事了,我们……一起回京。”
谢清予起身,施了一礼,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朦胧夜色中,谢煜独自坐在石凳上,许久未动,轻轻阖上眼。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