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港区7号废仓,像一头匍匐在海岸边的钢铁巨兽尸骸,在浓重的夜色和海雾中沉默。锈蚀的金属散发着血腥与咸腥混合的死亡气息。东南角,一处半淹没在涨潮海水里的排水口,铁栅栏早已破损,黑黢黢的洞口如同怪兽的喉咙,吞吐着冰冷的泡沫。
韩墨将自己完全浸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只露出眼睛和口鼻,靠着排水管内壁粗糙的水泥面支撑。腹部的伤口在海水浸泡下已经麻木,但每一次微弱的水流涌动都带来一阵钻心的抽痛和寒意,体温正在急剧流失。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挣扎,唯一支撑他的,是手中那柄紧握的、锈迹斑斑的小刀,以及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他在等。等那渺茫的、不知是否会来的回应。亦或是等来致命的围剿。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冰冷和失血正在吞噬他的生命力。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准备拼死一搏强行离开时——
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海浪声完全掩盖的引擎声由远及近,随即又迅速远去。
不是汽车,更像是……摩托艇?而且只有一艘。
韩墨的精神猛地一振,屏住呼吸,将身体更深地藏入阴影。
几分钟后,一道纤细敏捷的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沿着码头废弃的设施靠近。她动作极快,对地形似乎异常熟悉,巧妙地避开所有可能被监视的角度,最终停在了距离排水口约十米外的一堆废弃缆绳后面。
没有立刻靠近。而是谨慎地观察了足足五分钟。
然后,一颗小石子划过一道低矮的弧线,“啪”地一声,精准地落在排水口附近的水面上。
韩墨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是信号?还是试探?
他咬着牙,忍着剧痛,极其缓慢地从水里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极其简短、属于夜枭内部极少人知道的、表示“安全”且“急需援助”的战术手语。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那道身影不再犹豫,迅速而轻灵地窜到排水口边。是一个穿着深色防水冲锋衣、戴着兜帽的人,看不清面容,但从身形动作看,是个年轻女性。
她将一个完全防水、没有任何标识的紧凑型医疗包和一个密封的食物袋,迅速塞进排水口的铁栅栏缝隙,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鹰巢……”她压得极低的声音透过海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和紧张,“……东西送到。坐标已清除。自己小心,有‘灰尘’。” (“灰尘”是夜枭内部对不明监控或监听的习惯称呼)
说完,她根本不等韩墨回应,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身形一闪,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废弃堆场阴影中,来去如风。
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
韩墨强撑着几乎冻僵的身体,一把抓过那个救命的包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仅仅是劫后余生的激动,更因为那个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他听过!
是那个总是跟在陆沉夜身边、眼神清澈、有时会偷偷给他递情报的小姑娘……林小鹿?!竟然是她来的?!厉战竟然能动用到她?而且她刚才提到了“灰尘”……她也意识到了危险?
孤狼的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他来不及细想,用冻得发紫、不停颤抖的手,艰难地打开医疗包。里面除了急需的抗生素、强效止痛药、止血粉和绷带,竟然还有一管高能量凝胶和一小瓶密封的纯净水,以及……一张折叠起来的、材质特殊的防水纸。
韩墨瞳孔一缩,迅速打开那张纸。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用特殊药水绘制的、遇空气才会短暂显现的简易地图和一个坐标点,旁边画着一个极小的三角符号——那是夜枭另一个备用的、几乎从未启用过的安全屋标记!
厉战……不仅送来了药,还给了他一个新的、理论上绝对安全的藏身点!并且用这种方式传递,规避了任何电子信号被截获的风险!
巨大的、久违的暖流混合着复杂的情绪冲击着韩墨冰冷的身体。他不再犹豫,用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注射了抗生素和止痛针,吞下高能量凝胶,将东西重新密封好,深吸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身体,再次潜入冰冷的海水,向着地图上标记的新坐标方向艰难游去。
伤口在冰冷的海水和剧烈运动下再次裂开,鲜血丝丝缕缕地渗入海中,但他眼中却燃起了新的、炽烈的求生火焰。
夜枭……还没有散!
少爷……还有忠臣!
他韩墨,绝不能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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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灯塔。
许轻轻看着沈蔷薇那张苍白脸上怪异扭曲的“顺从”表情,听着她那嘶哑破碎的“懂事”话语,心底那丝诡异的不安感越来越浓。
这不对劲。完全不对劲。
沈蔷薇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剧烈的痛苦和真相的冲击之后,要么是彻底的崩溃麻木,要么是歇斯底里的反抗,绝不该是这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个空洞乖巧外壳的样子!
这感觉,比激烈的反抗更让人心底发毛。就像你重重一拳打出去,却打进了一团粘稠冰冷的棉花里,无处着力,反而被那棉花无声地缠绕包裹。
许轻轻完美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又用更温柔的语调掩盖过去:“蔷薇,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她起身,款款走到沈蔷薇面前,想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如同安抚一只终于被驯服的宠物。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沈蔷薇发丝的瞬间——
沈蔷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后缩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像是错觉。但她没有抬头,也没有推开许轻轻,只是那双低垂着的、掩藏在长发阴影下的眼睛里,飞速地掠过一丝极度厌恶和冰冷的戾气,快得如同幻觉。
许轻轻的手顿在了半空。
她脸上的温柔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了,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冷厉和疑虑。
这个沈蔷薇……到底是真的精神崩溃后变得痴傻顺从了,还是……在演?
如果是演的,那她的演技未免也太可怕了!那种空洞麻木的眼神,那种嘶哑破碎的嗓音,几乎毫无破绽!
许轻轻慢慢收回手,指尖微微蜷缩。她不再试图进行肢体接触,只是站在哪里,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蜷缩在地上的女人,语气依旧柔和,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
“真是乖。等你身体好点了,我让医生再来给你做一次全面的心理评估好不好?萧先生很关心你的精神状态呢。毕竟……以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清醒’地配合。”
她刻意加重了“清醒”和“配合”两个字,目光像手术刀一样,试图剥开沈蔷薇那层怪异的外壳。
沈蔷薇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依旧低着头,仿佛根本没听懂她话里的深意,又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腿上包扎好的绷带边缘。
许轻轻看了她半晌,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重。她忽然轻笑一声,语气变得轻松起来,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
“好了,看你累的,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有什么需要,随时按铃叫护士。”
她说完,优雅地转身,踩着柔软的地毯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她似乎想起什么,回头状似无意地又说了一句:
“哦,对了,瞧我这记性。萧先生晚点可能会过来看你哦。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港口那边的麻烦好像解决了呢。”
她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沈蔷薇一眼,才真正离开。
厚重的房门再次合拢,落锁。
衣帽间内重新恢复死寂。
蜷缩在地上的沈蔷薇,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直到许久之后。
她那只一直在无意识抠着绷带的手指,缓缓停了下来。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抬起头。
长发向两边滑落,露出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丝毫空洞和麻木!
只有一片冰冷彻骨的、仿佛淬了毒的寒潭,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光亮,却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心情不错?”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若游丝却字字含恨的声音,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
“……麻烦解决了?”
冰冷的目光,缓缓移向门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外面那个虚伪恶毒的女人,看到那个毁灭了她一切、此刻或许正在志得意满的仇人。
绷带之下,被她自己指甲反复抠抓的伤口,再次渗出血迹,染红了指尖。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只是那个冰冷的、诡异的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持续地、一点点地扩大。
如同地狱之门,缓缓开启。
白莲心生疑虑,投下新的诱饵。
却不知,她唤醒的,早已不是需要驯服的猎物。
而是一个正在用血与恨默默编织着绞索的……
复仇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