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海中心医院,特护病房的死寂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破。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硝烟余烬。陆沉夜躺在病床上,维持着那层灰败的濒死表象。嘴角那抹暗红的血迹已被福伯用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拭去,留下一点淡色的印记。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曲线在药物和意志的双重压制下,恢复了令人心安的、近乎死寂的平稳。
福伯坐在阴影里,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银戒指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如同唯一的锚点。刚才顾瑾年指尖逼近少爷手腕的瞬间,那几乎令他心脏停跳的惊悸感尚未完全消散。此刻,病房里只剩下他和病床上无声无息的少爷,还有那个负责“维持”的张主任留下的一缕阴冷气息。
少爷的指尖,在他拼命才捕捉到的视觉死角里,最后一次剧烈的痉挛后,彻底陷入了沉寂。福伯知道,那不是放弃,而是更深沉的蛰伏。那来自深海的、失控的强烈信号冲击,如同最后的重锤,几乎砸碎了少爷强撑的意志堤坝,但也彻底耗尽了少爷伪装下的最后一丝力气。现在的沉寂,是风暴眼中的喘息,是濒临极限后的强制休整,是等待最终指令的……绝对静默。
福伯的目光扫过连接着陆沉夜手臂的输液管。透明的液体依旧在缓慢滴落,每一滴都带着张主任“调整”过的、加速神经崩溃的毒药。他枯瘦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解药……林小鹿……时间……少爷的身体,还能承受多久这双重毒火的煎熬?
他缓缓闭上眼,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深切的忧虑,却也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他无声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浑浊的眼底沉淀下磐石般的守护意志。无论多久,无论多难,他都会守在这里,用这具残躯,为少爷挡下所有明枪暗箭,直到希望降临,或者……毁灭到来。
苏城,云端灯塔顶层。
主卧的奢华被一种诡异的破碎感取代。空气里残留着薄荷烟的清冽甜香、被撕碎的昂贵酒红裙的织物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巨大的落地镜映照着满地狼藉——散落的水晶灯碎片如同冰晶,被扯下揉皱的月白长裙,以及……蜷缩在冰冷浴室角落的沈蔷薇。
她抱着膝盖,身体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风暴撕碎了巢穴的雏鸟。昂贵的月白长裙被扯开了肩带,凌乱地挂在身上,露出瘦削的肩膀和锁骨。光洁的脚踝踩在冰冷的瓷砖上,沾着几点细小的、被水晶碎片划破的血珠。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所有的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无声地诉说着巨大的惊悸和崩溃后的余波。
浴室门外,萧烬静静地站着。昂贵的丝绒拖鞋踩在满地的碎玻璃上,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他手中捏着一块尖锐的、染着一点殷红的水晶碎片——那是沈蔷薇失控时,撞翻水晶灯台溅落在他脚边的。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冷的棱角,镜片后的目光深如寒潭,倒映着浴室门缝里那个蜷缩的、破碎的身影。
愤怒。冰冷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在他胸腔里无声地翻涌。他精心编织的牢笼,他耗费无数心血的催眠引导,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竟被那件该死的红裙,被那段早已该被彻底抹除的记忆,轻易地撕成了碎片!她眼中那纯粹的、对陆沉夜植入的恐惧被瞬间覆盖,取而代之的,是源自血脉的、对沈家覆灭的滔天悲恸和……对他这个“保护者”的失控抗拒!
这失控,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掌控一切的骄傲之上!
但更深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和……一丝被冒犯的暴戾。他看着地上那件被撕扯蹂躏的酒红长裙,如同看着一件被玷污的艺术品。他需要重新评估。评估她精神创伤的深度,评估催眠的耐受阈值,评估……是否需要更彻底的手段来重塑她的“安全区”。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指间那块染血的、冰冷的水晶碎片。尖锐的棱角在灯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片刻后,他五指猛地收紧!
“咔嚓!”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
锋利的碎片瞬间割破了他掌心的皮肤,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绽开几朵刺目的猩红。
痛楚传来,却奇异地压制住了心头的暴怒。他看着掌心渗出的鲜血,又透过门缝看着那个蜷缩在冰冷角落的身影,镜片后的眼神重新归于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掌控需要耐心,需要更精密的工具。一次失败,不代表永远。他还有时间,还有……无数种方法,让她重新变成那只只栖息在他掌心的金丝雀。
他松开手,任由染血的碎片掉落在满地狼藉中。掏出一条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掌心的血迹,动作优雅依旧。然后,他转身,没有再看浴室一眼,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主卧。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将那片狼藉和蜷缩的身影,重新隔绝在冰冷的静谧里。
津海外海,黎明已至。
冰冷的海水如同无数根钢针,刺穿着阿强裸露的皮肤。肺部因为长时间的潜泳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换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后背被子弹擦过的伤口在咸涩的海水中如同被反复撒盐,灼烧着神经。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但他咬着牙,像一条在巨浪中搏命的旗鱼,凭借着从小与大海搏斗练就的本能和水性,在怒涛翻涌、暗礁密布的死亡海域中疯狂穿梭、躲避!身后,引擎的轰鸣如同附骨之蛆,探照灯的光柱如同死神的巨眼,一次次险之又险地擦过他藏身的浪谷!
“在那边!三点钟方向!”快艇上影子卫队的呼喊声被风浪撕扯得模糊不清。
“哒哒哒!”子弹追着他的身影,在他刚刚离开的水域激起密集的水柱!
恐惧依旧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心脏,但此刻,一种比恐惧更强大的力量支撑着阿强——责任!韩大哥用命换来的信任!怀里的U盘虽然被他塞进了那个绝对安全的岩缝,但韩大哥最后嘶吼的“熔炉”和“深瞳科技”,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把这个消息送出去!这是他对那个在深港下将生的希望塞给他的男人的承诺!
“噗通!”他再次猛地扎入一个浪头之下,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头顶。他不再盲目逃窜,而是利用对这片海域暗流和礁石分布的熟悉,开始有目的地迂回、潜行,朝着远离海岸线、更靠近主航道边缘的方向艰难移动。每一次浮出水面换气的时间都精确到秒,利用浪峰的掩护,如同鬼魅般在死亡的光柱间穿梭。
冰冷,疼痛,窒息……身体已经濒临极限。意识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反复徘徊。有好几次,他几乎想放弃,任由冰冷的海水将自己吞噬。但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韩墨那双在深港黑暗里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呃啊——!”他发出一声被海水淹没的低吼,用尽残存的力气,再次划动手臂,踢动早已麻木的双腿!活下去!为了承诺!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深瞳”!
不知过了多久,引擎的轰鸣声和探照灯光似乎渐渐远去,变得模糊。是甩掉了?还是对方扩大了搜索范围?阿强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游不动了。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冰冷的海水仿佛要将他每一丝热量都吸走。他浮在海面上,随着波浪无力地起伏,视野开始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黑暗之际,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到了腰间——那里挂着一个他从小戴着、用鱼线穿着的小小海螺壳,是他爹娘在他第一次出海时给他的护身符。粗糙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爹……娘……阿强……不能死……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个小小的海螺壳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最后的希望。然后,意识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身体像一片失去动力的叶子,随着波涛,漂向未知的远方。海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津海,夜枭地下指挥部。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巨大的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芒,将林小鹿娇小的身影笼罩其中。空气里弥漫着机器运转的微弱嗡鸣和浓重的咖啡因味道。她的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连续的高强度破解和监控早已透支了她的体力。但那双紧盯着屏幕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
屏幕上,复杂的代码如同瀑布般飞速滚落。其中一个分屏上,一个代表着“饵”的绿色光点,在津海外海某片复杂的电子海图上疯狂闪烁着,信号强度曲线如同失控的心电图,剧烈波动后……骤然归于一条代表信号消失的、冰冷的直线。
“信号……消失了?”林小鹿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U盘被摧毁了?还是携带者……?
她猛地灌下一大口冰冷的浓缩咖啡,苦涩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强行驱散疲惫。指尖在键盘上快如闪电!调取最后信号消失点的海域监控卫星图像(经过层层跳转和伪装),放大!再放大!
模糊的卫星图像上,只能看到一片波涛汹涌的海域,几个代表快艇的小白点正围绕着某片礁石区高速移动。其中一个小白点(代表阿强的渔船)早已消失。而在信号最后消失的坐标附近……一个极其微弱的、代表生命热源的红色小点,正随着洋流,缓缓漂离那片杀戮海域!
“他还活着!”林小鹿的心脏猛地一跳!虽然信号源消失了,但携带者可能还活着!在那种围剿下跳海,生还几率渺茫……但这是唯一的希望!必须抓住!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接入另一个经过无数次加密和伪装的通讯频道。屏幕上跳出复杂的验证界面。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出一连串代表着最高权限的指令,眼神专注而冰冷。
**【指令确认:夜枭最高权限启动。】**
**【目标:津海外海,坐标xxx.xxx。】**
**【执行预案:‘深海打捞者’。】**
**【要求:隐秘,高效,目标人物优先。不计代价。】**
指令发送完毕。
林小鹿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她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交给命运,交给那些隐藏在深海之下的、属于夜枭的“暗影”。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主屏幕上那个代表着“熔炉计划”核心程序的、巨大的、如同熔炉般旋转的红色图标。旁边,一个鲜红的倒计时数字正在无情地跳动:**47:23:18**。
时间……真的不多了。
她闭上眼,几秒钟后再次睁开,疲惫被一种更深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指尖再次在键盘上飞舞,调出了另一组绝密数据流——指向津海港东三区b7仓库的所有监控节点和预设的“礼物”。
“老板……”她看着病床上陆沉夜生命体征的远程监控数据,那平稳到死寂的曲线,喃喃低语,“‘熔炉’……预热完毕。只等……火星了。”
她纤细却无比稳定的手指,悬在了键盘上一个标注着“点燃”的猩红虚拟按钮上方。只待那个来自深海的、渺茫的“火星”被成功打捞,或者……时间耗尽,玉石俱焚。
津海医院的病房里,伪装濒死的困兽在静默中积蓄着毁灭的力量。
苏城灯塔的废墟中,被撕碎翅膀的囚徒在冰冷的角落舔舐着带血的伤口。
无垠的冰冷海面上,失去意识的少年紧握着微小的海螺壳,随波逐流,承载着最后的希望火种。
而幽暗的地下深处,少女的手指悬在毁灭的按钮上,眼神如冰。
命运的齿轮,在深渊边缘发出刺耳的、即将最终啮合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