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韩墨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胸膛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几乎将刚凝聚的意识再次撕碎。他猛地呛咳起来,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口腔,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刷下去。
不是在医院消毒水气味浓重的病床上。
身下是黏腻湿滑、散发着腐烂恶臭的垃圾。雨水汇集成浑浊的溪流,冲刷着他脸上、身上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污,也模糊了远处那片森严建筑群的轮廓——顾家合园。几小时前,他还是顾瑾年麾下一条被弃如敝履的“忠犬”,此刻,他成了被像垃圾一样扔出后门的“尸体”。
屈辱感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心脏,比子弹留下的贯穿伤更让他窒息。
不行!不能倒在这里!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韩墨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拖动着沉重如灌铅的身体,一点一点,艰难地从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垃圾堆里爬了出来。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更尖锐的疼痛。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颗跳动的“炸弹”——顾瑾年在他昏迷时植入的微型追踪器。那东西正紧贴着他的肋骨,发出无声却致命的催促。
他必须离开合园的辐射范围,立刻!
雨幕如织,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暗。韩墨辨认着方向,朝着记忆中城市边缘废弃工业区的轮廓,跌跌撞撞地挪动。每一次落脚,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失血和剧痛让视野阵阵发黑,冰冷的雨水不断带走体温,身体沉重得仿佛随时会散架。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在痛苦中失去了刻度。终于,一个巨大、破败的厂房阴影如同巨兽的骸骨,在雨幕中隐隐浮现。
铁门早已锈蚀变形,韩墨用肩膀撞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沉重的铁锈摩擦声在空旷死寂的厂房内显得格外刺耳。里面充斥着灰尘、机油和霉菌混合的腐朽气味。他踉跄着扑向最深处一个相对干燥、堆着废弃油桶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桶壁滑坐下来,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拉风箱般嘶哑艰难。
安全了?不,远远没有。
他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胸前那处被雨水泡得发白、微微外翻的缝合伤口。追踪器的红光仿佛能穿透皮肉,在他脑海里疯狂闪烁。顾瑾年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的纰漏。这枚追踪器,就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是悬在所有可能帮助他的人头顶的利刃。
不能犹豫。
韩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猛地拔出藏在靴筒内侧、唯一没有被顾家搜走的战术匕首——一把刃口磨损却依旧锋利的军刺。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一振。没有麻醉,没有消毒,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咬住一截从破烂衣襟上撕下的布条,双手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刀尖对准了缝合线边缘,猛地刺入!
“呃——!” 压抑到极致的痛吼被布条堵在喉咙里,变成野兽濒死般的呜咽。身体因剧痛瞬间绷紧如弓,冷汗混合着雨水疯狂涌出,瞬间浸透破烂的衣服。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刀尖在模糊的血肉中精准地探寻、剥离。视野被冷汗和生理性的泪水模糊,眼前发黑,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他看到了顾瑾年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看到了陆沉夜在爆炸火光中冷峻的侧脸……不能死!情报还没送出!
凭着钢铁般的意志,刀尖终于触碰到一个坚硬、微小的异物。他屏住呼吸,用刀尖小心地将它剔了出来——一粒沾满鲜血、还在微弱闪烁红光的金属小方块。
“当啷。” 追踪器被韩墨用尽最后力气甩出去,撞在远处的油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红光不甘地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将他吞没。他瘫软在地,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响起,由远及近,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韩墨猛地惊醒,几乎是本能地抓起手边的匕首,身体紧绷如猎豹,尽管这动作几乎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阴影笼罩下来,一个穿着深色雨衣、身形佝偻的人影出现在油桶堆的缺口处。雨水顺着雨衣的帽檐滴落。
来人没有靠近,只是将一件东西抛了过来,落在韩墨面前积着薄水的水泥地上。
一个U盘。深灰色,毫不起眼,但边缘沾着几滴早已凝固、暗沉发黑的血迹。
“老鬼?”韩墨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警惕。这个名字,是一个几乎被遗忘的代号,一个在顾家庞大体系最底层、负责处理“脏活”的边缘人,多年前一次任务中,韩墨曾无意间救过他一命。这是韩墨在决定假死前,唯一能想到并冒险布下的暗棋。
穿着雨衣的佝偻身影点了点头,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他指了指地上的U盘,又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声——这是当年留下的旧伤导致的。随即,他不再停留,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迅速消失在厂房深处浓重的雨幕和阴影里。
韩墨喘息着,挣扎着爬过去,捡起那个冰冷的U盘。那几滴暗黑的血,像烙印一样灼烧着他的指尖。是林小鹿的?还是其他传递过程中牺牲的兄弟?他不敢深想。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半埋在垃圾堆里的破旧笔记本电脑上。屏幕碎裂,键盘肮脏不堪。他拖过电脑,接上电源——幸运的是,电源适配器还在。机器发出沉闷的嗡鸣,风扇艰难地转动着,布满裂痕的屏幕挣扎着亮起昏黄的光。
韩墨颤抖着手指,将U盘插入接口。屏幕闪烁了几下,弹出一个极其简陋、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命令行窗口。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翻涌的血腥气,手指在布满污垢的键盘上快速敲击起来。一行行复杂的命令符在屏幕上滚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汗水混合着雨水从他额角滑落。伤口在持续的紧张和动作下又开始渗血,但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眼前跳跃的光标上。
突然,屏幕猛地闪烁了一下,命令行窗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简洁、冰冷的纯白色界面。界面中央,只有一行猩红加粗、仿佛用鲜血写成的英文单词,如同惊雷般炸开在韩墨眼前:
【wARNING: ANtIbodY toxIc】** (警告:抗体有毒)
韩墨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苏城沈墨白提供的“抗体”,是清道夫计划的关键一环,也是顾瑾年试图掌控津海甚至更远区域的重要筹码!它竟然有毒?!这意味着什么?是沈墨白的背叛?还是顾瑾年另有所图?
震惊还未平息,屏幕上猩红的警告下方,又极其诡异地浮现出一行更小的、闪烁着微光的坐标代码。它隐藏得如此之深,仿佛一个潜伏在数据流中的幽灵陷阱。韩墨瞳孔急缩,手指几乎是本能地再次敲击键盘,调用他掌握的最高权限进行定位解析。
光标疯狂闪烁,破旧的风扇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几秒钟后,解析结果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坐标指向:苏城。一个他并不陌生,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诡谲的地点——沈墨白名下,一处极其隐秘、安保级别极高的私人生物实验室。
暗格陷阱!这U盘里最重要的情报,指向的是一个致命的诱饵?还是沈墨白实验室里隐藏着足以颠覆整个计划的真相?
津海另一端,顾家合园深处。
与废弃工厂的冰冷污浊截然相反,这里的空气弥漫着昂贵的消毒水和淡淡檀香混合的气息。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肆虐的暴雨,只留下低沉压抑的轰鸣。顶级医疗设备的指示灯在幽暗中散发着柔和而冰冷的光。
陆沉夜靠坐在宽大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轻柔昂贵的羽绒薄被。灯光勾勒出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下颌线绷紧,唇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深如寒潭,映着手中平板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
屏幕上,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加密通讯窗口刚刚弹出一条简短的信息,来自代号“夜莺”——林小鹿。
【蝮蛇离巢。目标:苏城。饵:有毒。】
短短九个字,每一个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陆沉夜的神经末梢。
蝮蛇离巢——韩墨成功了!他活着逃出了合园,摆脱了顾家的“尸体处理”。目标苏城……果然,韩墨第一时间锁定了沈墨白。饵有毒……沈墨白提供的抗体有问题!是陷阱?还是沈墨白本身也成了棋盘上的弃子?
陆沉夜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缓缓划过那行字,仿佛在触摸着字里行间潜藏的刀光剑影和淋漓鲜血。他几乎能想象到韩墨此刻的处境:重伤、孤立、在暴雨和黑暗中挣扎,只为将这致命的情报送出来。那U盘上沾染的血,是谁的?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浓墨般的夜空,瞬间照亮了他苍白脸上深不见底的寒意。紧随而来的炸雷撼动着整座合园,隆隆的余音在奢华而空旷的病房内回荡,如同命运沉闷的鼓点。
幽深的眼底,寒芒乍现,锐利得足以切割钻石。棋盘上的棋子动了,毒饵已经抛出,猎手与猎物,角色随时可能互换。
暴雨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穹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急切地拍打。这里温暖如春,与外界肆虐的风雨隔绝成两个世界。恒温恒湿系统维持着最适宜的温度,馥郁芬芳的百花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竞相绽放,娇艳欲滴。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花香和泥土的微腥。
沈蔷薇穿着柔软的米白色羊绒长裙,蜷坐在藤编的吊椅里。她失神地望着穹顶外扭曲滑落的雨痕,眼神空洞,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瓷娃娃。吊椅轻轻摇晃,带来一种虚假的安宁。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纤细的脖颈。那里,被陆沉夜粗暴扼住留下的紫痕尚未完全消退,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道丑陋的印记,仿佛某种屈辱的烙印。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会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瞬间将她拉回那个充斥着硝烟、血腥和男人暴戾眼神的恐怖时刻。心口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攥住,闷得喘不过气。
“蔷薇?”
温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像暖风吹过冰面。
萧烬不知何时走近,手中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杯,杯口氤氲着白色的热气。他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令人安心的温柔笑意,俯身将杯子轻轻递到她面前。
“喝点热牛奶,安神的。”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医生说你惊吓过度,需要好好调养。别想太多,都过去了。那个疯子……”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充满了对陆沉夜的鄙夷和痛惜,“他彻底疯了,把自己逼到绝路,才会做出那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以后,再也没人能伤害你了。我保证。”
他伸出手,温暖干燥的掌心似乎想覆上她搁在膝盖上、紧紧攥着裙摆的手。
沈蔷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牛奶的温热透过薄薄的瓷杯传递到指尖,本该带来暖意。可那一瞬间,沈蔷薇只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被他指尖几乎触碰到的皮肤处,蛇一样倏地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猛地缩回了手,指尖冰凉刺骨,如同触碰的不是温暖的牛奶,而是严冬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