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七皇子朱瑾那番关于“急缓”与“初心”的对答,虽未在明面上改变什么,却如同一阵微风,悄然改变了翰林院中某些人对林砚的态度。陈侍讲与他愈发亲近,偶尔会将一些涉及钱谷、刑名等实务的旧档交与他整理评述,似是有意考校与栽培。而那位侍读学士周廷玉,则明显疏远了许多,偶尔相遇,目光中也带着更深的审视与冷意。
林砚对此泰然处之,依旧每日埋首故纸堆,将《景隆实录》的编修工作做得一丝不苟,甚至比旁人更快更好地完成。他利用职务之便,系统梳理了景隆朝乃至更早时期关于财政、漕运、边备的各项数据与政策演变,结合白驹场的实践经验,在心中不断修正、完善着自己的施政理念。他知道,知识储备与对历史的深刻理解,是在这朝堂立足的根本。
这一日,翰林院掌院陆文渊学士罕见地将几位参与修史的编修、检讨召集至他的值房。陆学士面色沉静,手中拿着一份来自通政司转来的地方奏疏抄件。
“诸位,”陆学士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凝重,“山东布政使司急报,今夏黄河于曹县段决口,淹没三县,灾民数十万,亟待赈济。然山东藩库空虚,请求朝廷紧急拨付钱粮。此事,陛下已交内阁并户部议处。按惯例,我翰林院亦需就此事,草拟一份条陈,备陛下咨询。”
他将奏疏抄件传阅下去。众人看后,皆是眉头紧锁。黄河水患乃心腹大患,每次决口都是巨大的灾难,赈济、堵口所需钱粮堪称天文数字,而国库近年来确实捉襟见肘。
“黄河之患,积重难返,非一日之功可除。眼下当务之急,乃是紧急调拨周边省份存粮,速往灾区,安抚灾民,防止民变。”一位老成的编修率先开口,所言乃是稳妥之策。
“调拨存粮自是应当,然周边省份亦非富庶,能调拨几何?且远水难救近火。依我看,当立刻动用太仓银库,并令户部设法筹措。”另一人补充道。
“太仓银库关系国本,岂能轻易动用?况且筹措钱粮,谈何容易?加征?还是发钞?皆非良策啊!”立刻有人反驳。
讨论渐渐陷入僵局,无非是在“调粮”、“拨款”、“加征”几个传统选项里打转,却都难以解决根本问题——钱从何来?粮从何来?又如何防止层层盘剥,将赈济落到实处?
林砚一直沉默地听着,脑海中飞速运转,结合他查阅的历代赈灾案例以及现代经济学的理念,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这时,陆学士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林砚身上:“林编修,你于地方实务颇有经验,对此可有见解?”
众人目光齐聚林砚身上,周廷玉嘴角微不可查地撇了一下,似是想看这位“少年英才”能有何高论。
林砚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从容道:“回禀学士,诸位大人所言,皆是赈灾应有之义。然晚辈以为,或可于常规之法外,再行一策,或可缓解钱粮压力,亦可收长远之效。”
“哦?是何策?”陆学士问道。
“以工代赈。”林砚清晰地说道。
“以工代赈?”众人皆露疑惑之色,这个词对他们而言颇为陌生。
“正是。”林砚解释道,“此次水患,根源在于堤防不固。朝廷若单纯发放钱粮赈济,灾民坐食山空,且易生惰怠,于国于民,皆非长久之计。不若借此机会,招募青壮灾民,付以工钱口粮,命其参与加固堤防、疏浚河道等工程。如此,则灾民得以活命,朝廷亦得了治河劳力,将赈济银钱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河工成果,可谓一举两得。”
他顿了顿,继续细化:“可令工部与地方官员迅速勘察,拟定急需兴修的工段,核算所需人力、物料。招募灾民,可按丁壮、弱役区分,给予不同标准的工钱或口粮。同时,需派专员严格监督工程质量与钱粮发放,防止官吏克扣。如此,则钱粮耗费或许与单纯赈济相仿,甚至更省(因部分转化为工程效益),却能同时完成赈灾与治河两件大事,更能安定民心,避免流民滋生事端。”
一番话条理清晰,将“以工代赈”的理念、操作方法、优势所在阐述得明明白白。值房内一时寂静,众人都在消化这闻所未闻却又合情合理的策略。
陈侍讲眼中光芒大盛,忍不住击节赞叹:“妙啊!林编修此策,化被动救济为主动建设,将消耗转为投资,实乃奇思妙想,却又切合实际!若行之得当,确可收奇效!”
连那位之前持重老成的编修也捻须沉吟:“嗯……此法古书虽无明确记载,然细想之下,确有其理。灾民得食,河工得兴,民无流离之苦,国无隐患之忧……善!”
陆学士看着林砚,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极淡的赞许:“思路新颖,考量周详。林编修,你将此策详细写成条陈,附于本院奏议之后,一同呈送御前。”
“下官遵命。”林砚躬身应道。
周廷玉脸色变幻,最终却也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是冷哼一声,拂袖不语。他不得不承认,林砚此法,确实别开生面,直指要害。
林砚回到自己的书案,铺纸研墨,开始撰写这份关于“以工代赈”的详细条陈。他引经据典(寻找历史上类似思想的影子),结合山东实际情况,将组织架构、钱粮管理、工程监督等细节一一阐明,务求切实可行。
条陈随着翰林院的奏议呈送上去,并未立刻引起轩然大波,毕竟这只是一个七品编修的建议。然而,数日后,宫中传出消息,陛下对翰林院所呈议灾之策颇为留意,尤其对其中“以工代赈”一策,询问了户部与工部的意见。
尽管两部堂官对此新法态度谨慎,多有“需从长计议”、“恐生事端”之语,但皇帝却并未完全否定,反而下令山东巡抚“可于灾情严重之处,酌情试行,观其后效”。
这道旨意,意味着林砚的提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影响了帝国的决策,哪怕只是小范围的试行。
消息传回翰林院,众人看待林砚的目光又自不同。先前或许只觉其有才,如今却真切感受到其“才”所能带来的影响力。陈侍讲等与之交好者,自是欣慰。而如周廷玉之辈,眼神则更加阴沉。
林砚本人,对此结果并不意外,也无太多得意。他知道,这仅仅是一次小小的牛刀初试。“以工代赈”的理念要真正推广开来,绝非易事,其中阻力重重。但这是一个开始,意味着他发出的声音,已经能够上达天听,并引起最高统治者的思考。
傍晚散值,林砚走出翰林院大门,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长。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庄严的朱红大门,心中一片平静,却又充满了力量。
雏凤初鸣,其声虽微,已动九霄。他在这帝国中枢的第一步,已然稳稳踏出。接下来,便是要将这声音,变得更加响亮,更加无法忽视。而那条与七皇子朱瑾隐隐相连的线,似乎也因他此次展现出的务实与才干,而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