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雨后的庭院弥漫着草木与泥土的清新气息,月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清冷的光辉,将湿润的青石板照得发亮。
书房里,烛火通明。林砚将那份《请设市舶司条陈》的初稿再次铺开,准备着手修改润色。然而,白日里户部那些探究的目光、机锋暗藏的话语,像无形的蛛网,依旧缠绕在心头,让他下笔时,总觉得有些滞涩。他知道,这份条陈不仅要说服皇帝,某种程度上,也要能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诘难。
苏婉清端着一碟刚切好的水果轻轻走进来,见他对着文稿凝眉沉思,便没有出声打扰。她将果碟放在书案一角,又悄无声息地拿起剪刀,小心地剪去烛台上过长的灯芯。
烛火“噼啪”轻响,跳动了一下,变得更加明亮稳定,将林砚伏案的身影清晰地投在墙上。
这细微的动静让林砚从沉思中回过神。他抬起头,正对上妻子温柔的目光。
“可是遇到了难处?”她轻声问,将果碟往他面前推了推,“歇一歇,用些果子。”
林砚叹了口气,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总觉得有些地方,论证还不够扎实,尤其是应对反对之声的部分。那些人……你也知道,惯会引经据典,吹毛求疵。”
苏婉清走到他身后,双手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按着。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力道却恰到好处,缓缓驱散着他的疲惫与焦躁。
“引经据典,他们未必有你熟。”她声音平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你忘了?你可是连中三元的人。他们读的是死书,你做的,却是活学活用,经世致用的学问。”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点难得的调皮,“再说了,咱们手里又不是没有‘干货’,东南的密报,听风阁的消息,哪些不能化作你条陈里掷地有声的论据?只是有些,暂时不能明写罢了。”
她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林砚心头的迷雾。是啊,他何必被对方的节奏带偏?他有他的优势和底牌,这份条陈,最重要的是展现远见、可行性与巨大利益,堵住那些人的嘴,是下一步的事情。
“至于那些诘难,”苏婉清继续道,声音沉静下来,“无非是‘违背祖制’、‘恐引边衅’、‘与民争利’这几条老调。你在条陈里,不妨就主动将这些可能被攻击之处,一一列出,然后逐一驳斥。把他们的路走了,让他们无路可走。”
“主动列出,逐一驳斥……”林砚喃喃重复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这是个好办法!化被动防御为主动出击,在条陈里就预判并化解掉主要攻击点,不仅能展现思虑周详,更能先声夺人。
他心中豁然开朗,反手握住苏婉清的手,将她拉到身前,眼中满是赞叹与感激:“夫人真乃我的女诸葛!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婉清抿唇一笑,脸颊在烛光下泛起淡淡的红晕:“我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你身在其中,思虑过甚,反而容易钻了牛角尖。”
正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值夜的丫鬟秋穗。她站在门口,却没有立刻进来,只是小声禀报道:“老爷,夫人,厨下一直温着安神汤,可要现在端来?”
苏婉清看了林砚一眼,见他眉宇间的郁色已散,便扬声道:“端来吧。”
秋穗应声而去,很快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汤水。不仅仅是安神汤,还有一碗是给苏婉清的甜羹。
“你也忙了一晚,陪我用些。”林砚将甜羹推到她面前。
夫妻二人就在这静谧的书房里,对坐着,慢慢用着汤羹。烛影摇红,映着两人平静而安详的面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甜香,还有墨汁特有的清冽气息。外面是沉寂的夜,里面是温暖的灯,和相互扶持的心。
用完汤羹,林砚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思绪也变得格外清晰。他重新提笔,蘸墨,这一次,落笔再无滞碍,一行行清晰有力、逻辑缜密的文字流淌而出。他按照苏婉清的提示,专门辟出一节,预判反对意见,并引经据典、结合实情,逐一反驳,写得有理有据,从容不迫。
苏婉清没有离开,就坐在一旁的软榻上,就着灯火,安静地做着针线,偶尔抬头看他奋笔疾书的侧影,眼神温柔而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林砚终于再次搁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份条陈,此刻在他眼中,才算真正成形,有骨有肉,有了足以面对风雨的底气。
他抬起头,发现苏婉清不知何时已靠在软榻上睡着了,手里还松松地握着未做完的针线。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恬静的轮廓。
林砚心中一片柔软。他轻轻起身,拿过一件薄毯,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
他吹灭了大部分烛火,只留了一盏,放在远离软榻的角落。然后,他回到书案前,并没有立刻去睡,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那跳动的微弱烛光,又看看熟睡的妻子。
窗外,月华如水,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