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联姻带来的微妙平衡与内部整顿的艰难推进,并未让吕布放松对另一个关键领域的关注——军工。称霸天下不仅需要权谋与兵马,更需要超越时代的利器。这一日,他甩开了繁冗的政务,轻车简从,再次来到了邺城郊外依山傍水而建的匠作营。
尚未走近,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煤烟、金属与汗水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其间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敲打声和工匠们的呼喝。与数月前相比,匠作营的规模扩大了数倍,棚屋连绵,炉火映天,俨然一座庞大的军工城镇。吕布深吸一口这充满“工业”气息的空气,竟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
他径直走向营区深处那片被严格划定的区域,那里是大师萨米尔主持的“秘法”冶炼区。远远地,便看到一座远比寻常炼炉高大、形制怪异的砖石结构矗立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炉体用耐火砖和黏土层层垒砌,外箍铁条,烟囱高耸,下方连接着改进后的水排鼓风设备,水流带动木轮,通过连杆将强劲的风力源源不断送入炉膛。炉旁堆着小山似的煤炭和铁矿石,数十名精赤着上身、汗流浃背的工匠正围绕着高炉紧张忙碌着。
萨米尔正站在炉前,紧盯着几个往投料口添加矿石和木炭的工匠,他那张饱经风霜、带有明显西域特征的脸上满是煤灰,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燃烧的炭火。他比划着手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夹杂着几句胡语大声指挥着,声音因长期吸入烟尘而有些沙哑。
看到吕布到来,萨米尔急忙迎上前,胡乱用胳膊擦了把脸上的汗渍,躬身行礼,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疲惫:“主公!您来了!这‘高炉’,按您说的……不,是按我们反复琢磨的图样,总、总算立起来了!今天……今天准备第一次试火!”
吕布点了点头,目光仔细扫过高炉的每一个细节。这所谓的“高炉”自然远非后世标准,只是他凭借模糊记忆和萨米尔等工匠的实践经验,对汉代已有的竖炉进行的一次大胆改良——加高炉体以延长反应时间、增强水排鼓风以提高炉温、尝试采用煤炭而非全部木炭作为燃料……每一步都伴随着未知与风险。
“可有把握?”吕布问道,声音平静,但袖中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他知道,这看似粗糙的炉子,承载着军队换装、农具改良,乃至整个势力技术跃迁的希望。
萨米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但更多的是属于顶尖匠人的执拗:“主公,理论上……炉温应远超旧炉,或能直接得到液态生铁!但……炉膛耐火、鼓风力度、配料比例,都是估摸着来的,从未试过这么大的炉子……可能会塌,可能会凝,可能会……炸。”
最后一个“炸”字,他说得很轻,但吕布听得很清楚。他拍了拍萨米尔的肩膀,触手处是坚硬的肌肉和硌人的骨头。“放手去做。成了,你为首功,赏千金,荫子孙。败了……”他顿了顿,看着萨米尔瞬间紧绷的脸,“无非一堆砖石木炭,重头再来便是!我吕布,还败得起!”
这句话如同给萨米尔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猛地挺直腰板,重重抱拳:“遵命!”
试火的命令下达。鼓风水车在匠人的操控下开始加速转动,连杆带动皮橐,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噗噗声,将空气猛烈地压入炉底。炉膛内,早已铺垫好的木炭被点燃,火苗起初只是隐约可见,随着风力的持续灌入,迅速变成了耀眼的橘红色,继而向炉膛深处蔓延。
投料开始了。工匠们按照初步拟定的比例,将破碎的铁矿石与煤炭通过滑道投入炉中。炽热的气浪从投料口和观察孔喷涌而出,带着刺鼻的硫磺味和煤烟,逼得人连连后退。炉体的温度急剧升高,即使站在数丈开外,吕布也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力扑面而来,将他玄色袍服的下摆烤得微微发烫。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高炉下方那个用耐火泥封堵、准备出铁的槽口。萨米尔更是几乎趴在了观察孔上,不顾热浪炙烤,死死盯着炉内那一片刺眼的白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突然,萨米尔猛地跳了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指着出铁口嘶吼道:“开了!快!开闸!”
早已准备好的工匠用长杆奋力捅开被高温烧得酥软的泥封。刹那间,一股无法形容的炽热洪流,带着白亮到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如同被囚禁已久的熔岩巨龙,咆哮着从槽口奔涌而出!那不再是以往熟铁锻造时暗红色的软块,而是真正液态的、沸腾的、散发着毁灭与创造双重气息的铁水!
“成了!成了!液态铁!直接出铁水了!”萨米尔状若疯魔,挥舞着双臂,脸上黑灰被泪水冲开两道沟壑。周围的工匠们也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铁水被引入预先准备好的沙模中,冷却后形成粗糙的生铁锭。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几天,萨米尔和工匠们又投入到更为关键的环节——炒钢和灌钢。他们将生铁块放入特制的方塘中加热至半熔,不断搅拌(炒),使其脱碳,或将其与熟铁块一起加热,让生铁中的碳分向熟铁扩散(灌),以期得到含碳量适中、性能更好的钢。
过程远非一帆风顺。温度控制失当,一炉铁水凝结成了无法加工的铁疙瘩;配料比例错误,得到的金属要么过脆,要么过软;甚至有一次,因为炉衬耐火度不够,部分炉壁被烧穿,铁水泄漏,险些造成伤亡,幸得防护措施得当,未酿大祸。
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巨大的物料损失和时间的浪费。匠作营内弥漫着沮丧的气息,甚至有人开始私下质疑这劳民伤财的“新法”是否值得。萨米尔更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脾气也变得暴躁易怒。
吕布没有责备,只是再次亲临匠作营,站在那片狼藉的失败品前,对垂头丧气的萨米尔和工匠们说道:“败了,就找出败在哪里。是火候?是配料?还是炉子本身?找出缘由,改!继续试!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只要结果!”
他的坚定支持,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军心。萨米尔带着工匠们日夜不休地记录数据、调整参数、改进设备。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失败,当一炉经过反复锤炼的钢水终于被成功锻打成型的环首刀,并顺利通过了劈砍、韧性的初步测试时,整个匠作营再次沸腾了!
那刀身闪烁着一种不同于百炼钢的、更为均匀内敛的寒光,刃口锋利,弹性十足。虽然距离完美还差得远,产量也远未稳定,但这无疑是一个里程碑式的突破!
吕布抚摸着那尚带余温的刀身,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冰凉与坚硬。他仿佛已经看到,成千上万柄如此利刃装备部队后的场景,看到更坚韧的犁铧翻开沉睡的土地。这高炉中燃起的烈焰,不仅仅熔炼着铁石,更在熔铸着一个强大王朝赖以崛起的坚硬骨架。他抬眼望向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营房的阻隔,落在了那片广袤而未知的战场上。